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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巴登符騰堡上空的雞毛(8)

(2024-05-20 13:29:55) 下一個

宏進不停地折騰的時候,其實內心深處一直很排斥繼續留在德國的可能性。一方麵赴德半年以來,這兒留給宏進的鬱悶和焦慮遠遠多於快樂和輕鬆,他對這個國家也一直沒有產生認同感;另一方麵宏進對於自己的德語水平遠遠沒有對英語那麽自信。可現在別的道路已經堵死,合同續簽徹底無望,他隻能回過頭來考慮留德的可能性。宏進心裏有一條非常明確的底線:決不能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國。雖然隨著挫折一個接著一個,回國這兩個大字在他的腦海裏的投影也越來越大,但宏進依然竭盡全力去排斥這個想法。

如果要留德,宏進有兩個選擇,一是讀博士,二是讀大學。前者困難很大,宏進以前和德國大學的教授沒有絲毫聯係,這麽短的時間要找到合適的方向和導師幾乎沒有可能;讀大學相對來說困難小一些,因為德國大學沒有學費要求,隻需要申請入學,準備相應文件,然後提交在當地銀行五千馬克存款的證明,參加一個德語水平考試,就可以拿到入學許可,再借此申請學生簽證。處於十字路口的宏進,一時半會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那天宏進在研究所附近的大學校園百無聊賴地瞎逛,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向自己走來,那人是國內N大研究所的博士生,宏進幾年前在北京開會的時候曾經和他短暫接觸過,現在人家拿著洪堡獎學金來德作研究了。寒暄之後,對方告訴宏進,他目前在德國跟從一位教授進行研究工作,而那位教授和宏進的導師在學術上有很多交往,宏進念頭一閃,心裏一動:“也許我可以試試”。

宏進向對方要來那位德國教授的聯係辦法,在所裏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教授的秘書,宏進自我介紹,希望麵見教授,秘書和宏進約定見麵的時間和地點。轉天,宏進把多年來的工作寫了個總結,附帶上發表的幾篇論文,來到教授在大學的研究室。

稍作片刻,教授走出來,宏進英語夾著德語,介紹自己是N大孫教授的弟子,對方客氣裏帶點冷漠的表情一下變得熱情起來,按照此前的準備,宏進洋洋灑灑說了10幾分鍾,恭維對方在學術界的聲譽很早就讓自己仰望,一直很想有機會在對方指導下攻讀博士學位。教授沉吟片刻,讓宏進先回去,他要考慮一下,兩天後給他答複。

回去後宏進一直忐忑不安,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渺茫機會。2天以後宏進打電話過去,教授告訴他,根據簡曆,他和宏進目前工作的F所聯係了,也和薛工交談過,下麵的話宏進無心再聽,又一個肥皂泡在宏進眼前無聲地破滅。

雖然宏進離開母校以後一直跌跌撞撞,但他的內心深處對學術研究一直有所期望。國內學術界的浮躁和虛誇讓宏進對繼續埋頭做學問產生過些許厭煩,但他一直覺得這輩子總有一天,自己會帶上高高的博士帽,再次回到實驗室,埋頭燈下,不知東方既白。。。。。。可是現實的冷酷,讓宏進和那個理想漸行漸遠。

德國的秋天天高氣爽,但那年9月斯圖加特總是在下雨,寒風乍起,冰冷潮濕,透過淅瀝瀝的雨絲,那些熟悉的建築在宏進眼裏顯得特別的疏離。

宏進見過教授的第二天,薛工又把他叫去辦公室,對宏進說:“你就別折騰了。我怎麽把你弄來德國的,我也怎麽把你送回中國。既然你已經不能續簽合同,簽證到期你必須給我回國,我到時候派車把你送到機場,看著你上飛機”。說罷,她遞給宏進一份清單,上麵列了宏進租房至今的所有水電費用,將近1000馬克。宏進大吃一驚:“不是當初說好房租全包的嗎?”,薛工冷笑著說:“是啊,房租沒算你的,因為合同上已經寫明,可是水電費用不包括在房租裏”。

德國的生活費用很高,宏進每個月夥食費要400多馬克,加上交通費,電話費,有線電視費,每個月的工資隻餘下不到500馬克,半年下來宏進的銀行存款也就3000來馬克。如果繳了水電費用,剩下的錢也就夠買張回國的機票。宏進想:“我就是不繳水電費,你能奈我何”,但薛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仿佛要堵死宏進所有的出路,她說:“水電費一天不交,所裏一天不給你辦理離所手續”。

F所管理很嚴,進出完全靠一把智能鑰匙。宏進知道,如果不辦理離所手續,以後所裏出了任何事情,他都脫不了幹係。除非自己鐵定回國,一走了之。可是既然開始籌劃留德,他不希望將來出現任何麻煩。

斯圖加特房屋出租,由專門的租房管理部門負責。宏進花了一整天時間一路打聽,總算找到租房管理處的地址,順利交納了半年的水電費用。但宏進還不能立刻去辦理離所的手續,因為他還有很多急迫問題要處理。

首先是轉換身份的問題。要申請學生身份,銀行必須有五千馬克存款的證明,宏進銀行裏隻剩兩千馬克,和誰去借這剩下的三千馬克呢?顯然不可能和德國人借,宏進在德國認識的中國人隻有薛,丁,周三人。和薛工借錢,宏進想都不想,今天自己的被動都是來自於她;而丁,此前已經出賣過自己,也不可能幫助自己,相比之下,曾經的係友 - 周,是宏進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宏進悄悄和周商量,希望借他三千馬克,期限2天,隻要在宏進的帳戶裏停留一天,等他開出存款證明,立刻歸還。沒想到周一口答應下來。宏進感激的想,斯圖加特總算還有一個好人。

錢的問題落實以後,宏進趕緊去料理其它事情:

去斯圖加特大學總部,排隊,獲取入學申請書,填表,遞表;

報名德語水平測試,準備幾天後,宏進順利通過這場長達3個多小時的考試;

宏進來了以後就被薛工安排住在市中心,對於大學的情況知之甚少,周圍也沒有其它熟人可以打聽消息,宏進馬不停蹄地在校園奔波,花費了很多周折才把各種手續搞明白。

那些天,宏進不能清醒,不能思考眼前的處境,因為略加思索,他就知道前麵還有很多麻煩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一件壓著一件,絲毫沒有機會喘息,他必須和時間賽跑,把眼前的事情一件件快速處理完畢。

上麵的手續都辦好,離學生簽證辦理截止日期大概還有一個禮拜。宏進想,我該去找周了。

可是當他滿懷信心的在所裏找到周,詢問何時可以一起去銀行轉帳的時候,周卻一口回絕了,他明確的告訴宏進,錢不能借他,而且也沒有任何理由解釋。

對於宏進,這簡直是青天霹靂,前麵幾個禮拜的努力,到此全部崩解!

這怎麽可能?來到這個世界幾十年,宏進怎麽也不會想到居然有這樣的人,在自己最關鍵的時刻,給了自己意想不到的致命一擊。

那天回到家裏,宏進依然無法麵對眼前的一切。

他反複問自己,下麵怎麽辦?事到如今,一切都成往事,毫無疑問,自己麵臨絕境。

雖然宏進簽證還有效,可是所裏已經停發工資,剩下的二千馬克,維持到12月份,已經不夠買一張回國的機票了。怎麽辦?

在德國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難道自己真的要流落街頭?對此宏進做不出來,也無法想象。

如何結束這一切?宏進突然覺得特別特別的勞累,那種發自內心的勞累。無人可以傾訴,無人可以幫助。對家裏,他無法說明這一切,鞭長莫及,何必讓家人做無謂的擔心。

突然,宏進冒出一個可怕卻非常清晰的念頭,也許到了必須結束自己的時候了。。。。。。

宋人方嶽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赴德以來,似乎就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利的。其實從畢業以後,自己何嚐順利過?讀書以來,自己又有多少是順利的?

宏進的耳邊不停地有個聲音在說:宏進,你失敗了。

下一步該怎麽走,宏進不知道。他感覺自己好像廢物一個,除了會讀書,會寫幾篇論文之外,麵對基本的生存問題卻手足無措。

連續幾個傍晚,宏進都要去Feuersee(火湖)的那個小池塘邊,獨自坐著,直到夜幕降臨。黃昏的Feuersee很美,幾隻天鵝在池中悠閑地遊弋,微風吹拂起陣陣漣漪。

麵對此情此景宏進無心欣賞. 剩下的一個禮拜他必須解決身份和住處兩個問題。宏進想:任何一個問題解決不了,自己都沒法在德國繼續生存下去 - 這預示著自己也沒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了。可是舉目無親,我又怎麽去解決這兩個問題?

想了幾個晚上,宏進毫無頭緒。想破頭也想不出辦法。恍忽間他突然非常理解那些自殺者最後的心情。別人事後也許會以譏笑的口吻談論他們,嘲笑他們是弱者,可是隻有當事者自己明白,走出最後的那一步,他們其實是在經過無數次嚐試和掙紮以後給自己下的無奈結論和最後決心。

人的心態好像是一個彈簧,隻要在彈性限度之內,壓力越大,反彈幅度也越大。這是胡克定律的基礎。可是如果壓力大到超過彈性限度,彈簧就會變形。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宏進還沒有機會知道自己的彈性限度到底在哪裏。現在不就是一個測試自己的機會嗎?他已經很難再相信別人,可是他必須要相信自己,哪怕再相信一次。

瀕臨絕望之際,宏進覺得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說法。除去書生這個身份之外,他倒要看看,作為一個普通的社會人,他還能不能靠本能生存下來。雖然此時他還站在隧道的中間。兩邊都看不到光亮。

那天深夜,宏進在池邊的長椅上想清楚這一切,雖然他依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行動,但心情卻輕鬆了不少,好像麵臨考驗的不是他自己,另外一個宏進在冷靜地注視著自己下麵要走的每一步,此時埋怨外界已經毫無意義,論語說的好,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如果每一步都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那麽即使最後還是沒有走出困境,自己也對得起自己了- 宏進心裏知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剩下要做的大概就是如何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回到住處,宏進找張了白紙,非常認真地給自己寫了幾條勵誌標語:自古華山一條道;再堅持一下,勝利就在前麵;作最壞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他把它們貼在四周的牆上,貼在自己抬頭就能看到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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