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疫情中的西梅飯店關門了(上)

(2020-06-16 19:13:11) 下一個

作者: 卡羅蘭·赫曼特

照片:網絡

編譯:魏玲

 

飯店關門了

解雇飯店30個員工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兩個孩子死了,他們是被活埋的。我焦急地挖著,可是挖錯地方了。他們被埋在5英尺外的地方。等我轉過身去,看到黑黑的泥土上,老二穿著寶藍色鞋子的腳露在外麵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10天中,朋友圈裏議論紛紛,大家有的這個說法,有的那個說法;10天中,我被新聞、推特、朋友和飯店員工們搞得暈頭轉向;10天中,我收到無數廚師和飯店經理的短信,他們以前是我飯店的員工,現在是老板,身份變了,可是仍然向我請教;10天中,經理們請求我和像《魚子醬》之類的外賣公司簽合同,做外賣生意,他們緊張兮兮,說得非常委婉;10天中,我妻子艾希禮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減少服務項目,縮短營業時間,9點關門。

當時我很多事情弄不清楚,政府沒有明確的指示,學校仍然開門,所以10天中我東聽聽西看看,再決定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麽。現在我忽然想明白了:裁員,把所有人都裁掉,包括我妻子在內。《西梅》,我在曼哈頓東村的飯店,定於3月15號晚上關門。宣布關門前有一件事情要做,看看銀行帳戶上的餘額。人傷感,可是數字無情。我發現付營業稅的錢已經劃到儲蓄賬戶裏,如果不去付一大堆的帳單,剩餘的錢可以發一個星期的工資。

3月15日下午,早中餐結束後,我們開了員工會議。開會之前我已經知道關門的決定是對的。幾個星期來營業額每天下降,上星期六$12141,星期一$4188,到星期四隻有$2093。是打開降落傘的時候了,否則撞到樹上就太晚了!員工們集中在飯店大堂裏,副廚師長和廚師在可視電話上。我看著大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開口了:“我決定不再等了;請你們明天早上立刻去申請失業救濟;我會付大家一個星期的工資。”

會後一陣忙亂:要收拾東西嗎?把刀放在哪裏?一起留下來喝酒?晚上飯店還要開門,這是最後的晚餐。我、艾希禮、大堂經理安娜和廚師傑克留下值班。員工們三三兩兩地坐下來吃飯,自己買單。《西梅》要關門的消息傳開後,店裏的老員工紛紛來訂菜。勞倫·考以斯是阿拉巴馬大學心理學副教授,讀博士學位時一直在店裏打工,她要了這幾個菜:

2 杯黑風暴雞尾酒

蝦和醃鳳尾魚

炸生蠔

1瓶Leo Steen Jurassic Chenin Blanc牌子的葡萄酒

老板魚

特雷維索生菜沙拉

鴨油炒土豆

濃湯燉豆

布蘭登奶油蛋糕

2杯咖啡

+50%的小費

艾希禮負責燒烤、冷盆、酒吧、再加跑腿,那裏忙去那裏。安娜帶位、接電話。傑克燒菜,一個人管10個爐子。我圍著黃色圍裙,收拾吃剩的盤子,擦桌子,然後把鍋碗瓢盆放在洗碗機裏洗。當我得知勞倫買了一大堆東西的時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都說我們飯店像是一個大家庭,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勞倫給了我們$1144。

分手的時候到了,員工們在大堂裏揮手告別。大家依依不舍,可又無可奈何;想擁抱,可又意識到要保持社交距離。大家恍恍惚惚,對前途一片迷茫。我開始洗碗,擦地板。當我洗最後一批碗的時候,艾希禮俯身耳語了幾句:“寶貝,白思豪市長剛剛電話通知了,飯店要停止營業。你提前了5小時。”

第二天是星期一。艾希禮開始裝箱。她要送給全體員工每人一箱應急救援食品。她在每個箱子裏放了幾袋堅果和大米、幾罐頭咖喱和幾盒雞蛋。她的手機放在一個塑料框子裏,放著音樂。據以前的一個廚師說,塑料框子可以把聲音放大。我為她做了一個視頻,然後傳給了朋友何塞因·安德魯。他立即回電,聲音裏充滿了鼓勵:我們一起去奮鬥,加油!我們要喂飽全世界,一次一人一飯!

艾希禮買了好多東西:花生醬、金槍魚罐頭、椰子水…。供應商瑪麗·可瑞奧連吭都沒吭一聲,就送來了一車貸。20年前我是她的第一個客戶,2016年她參加了我們的婚禮。她和我們一樣清楚:付帳單的日子遙遙無期。《彼諾一級肉鋪》的雷奧打電話過來:“女士們,家裏要肉嗎?” 自開店以來,我們一直都在他那裏買肉。他知道我30多天沒付錢了,總共欠了幾千塊錢,可是他不是客客氣氣地來催帳,而是實實在在地來關心。鄰居們路過的時候都停下腳步,趴在店門的玻璃上,朝我們做愛心的手勢。

店雖然說關就關,但掃尾工作還得一個星期。關心問候的短信一封接一封。電話從早響到晚,一聲聲的“祝福你”,或者是“聽說店關門了,我感到很遺憾。” 有一個女士打電話過來,聽上去她不知道新冠病毒的消息。還沒有等我招呼語說完,她就打斷了我:“喂,中午開門嗎?” 我開始解釋,還沒有等我說完最後一句:“好好照顧你自己”,她就已經掛了電話。

艾希禮花了三天時間處理各種各樣的食品。她把凍箱裏的東西打包,又把冰箱裏易腐爛的東西分門別類:“這個東西可以放一天”,或者是“這個東西可以放幾天”。我們把半成品的雞埋在一層厚厚的鴨油裏,這樣可以保存得長久一些。她把甜菜和球子甘藍醃製成泡菜,又把幾加侖濃縮奶油製成白脫。

我想像中其他問題容易解決,可是事與願違。營業稅、買酒的錢和房租都得付,我給銀行寫信,想申請信用額度貨款,搞點錢來付款。我心想飯店每年在銀行進進出出的錢有2.5到3百萬,申請一點錢原本問題不大,可是我去年剛把賬戶轉到了另外一家銀行。飯店行業的朋友們建議我去申請小業主貸款。我估計今後14天需要5萬元,立即填好申請表格送了過去。

其間,我給員工傷殘保險公司的凱恩打了電話。他是我的保險經紀人,我們合作了二十年了。他給我解釋:新冠病毒引起的停業損失是不保的。他的聲音聽上去耐心、專業、又似乎很勿忙。他表示願意幫我去爭取,但又表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這天下午,我收到了這家保險公司的來信,提醒下一次的分期付款還有6天就要到期。我知道帳戶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於是趕緊給凱恩打電話,請他緩一緩提款。

飆升了三個星期的腎上腺素終於降下來了。飯店關門了,我不用再逆流而上,可以順流而下了。我檢查了引路燈,又把垃圾拿了出去。我在這裏工作了20年,從研究生畢業開始,經曆了結婚、生子、離婚和再結婚,其間還有葬禮和第一次談戀愛。我熟悉店裏的每一堵牆、每一個開關和每一個水龍頭,就如同熟悉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夜深了,我和艾希禮輕輕地慢慢地關上了店門,一步一回頭地朝家門走去。

二十年的心路曆程

《西梅》位於曼哈頓的東村,1999年開門營業。它是一家大眾化的餐廳,有很多回頭客和一群親密無間的員工。店裏隻有14張桌子,桌子和桌子之間的距離很近。有時你放下酒杯,開始吃飯,結果發現你的酒杯放在了鄰桌上。

開張前的一段時間,我白天在飲食服務公司打工,晚上則在店裏忙著。我設計菜單,考慮碗碟如何放,做裝修,粉刷牆壁,再鑲上一條奶油色的邊。當我開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我看到的是一個門被鎖了很久的地方。打開鎖走進去,蟑螂在酒吧台上圍著法國綠茴香酒瓶轉圈,老鼠在地毯上東奔西跑、到處亂竄,滿屋子氣味嗆鼻難聞,我趕緊用一件T恓衫把鼻子嘴巴蒙上。這個地方以前是一個法式飯店,經營不善關門了。但我有信心把這裏轉變成一個奇妙可愛,浪漫迷人的地方,每天賓客盈門,派對連連。看看,我正在點上蠟燭,又把酒倒進果醬瓶裏。我會燒家常菜,就像在自己家裏燒的一樣:整塊烤羊排,加了橄欖油的生菜,飯後的陳年的奶酪。沒有概念食品和創意食品,也沒有給人打工時成天製作的豬肉卷、蛋卷、迷你小吃之類的食品。

在那個年代,紐約市的好飯店都集中在曼哈頓,沒有大眾餐廳、社交網站《照片牆》和嘻皮布魯克林食品攤之類的。如果你想吃高檔菜,坐帶著扶手的沙發椅,有穿著阿瑪尼套裝的經理在邊上侍候,你就去上城的高級飯店;如果你想喝兩盅吃點小菜,坐古色古香的曲木古董搖擺椅,有穿著雪白圍裙的招待在邊上侍侯,那你得去下城的小酒店。沒有哪個正宗的飯店允許服務員穿法蘭絨襯衣上班,雇臉上刻著花紋頭頸刺著紋身的人做調酒師。東城隻有波蘭和烏克蘭飯店、中東油炸鷹嘴豆餅攤、意大利比薩店、酒吧和素食餐廳,還有一家略顯規模的麵店。

我想開這樣一個店:一流的飯菜,平民的價格。我東村的朋友和鄰居都是畫家、詩人、同性戀、吹薩克斯管的高手和在《藝術家天地》光著身子工作的藝術家,他們都是下裏巴人。我要對他們說,“歡迎光臨!”我要讓他們下了班後和休息日裏有個想去的地方。我要讓他們付的是路邊攤頭的價格,吃的是高級廚師的飯菜。我心想,這樣一個店也會讓我有一個固定的地方維持生計,不用再到處打零工了。

像曼哈頓滿街的小飯店的老板一樣,我的動力來自感覺、人性、詩和不信邪。我沒有賺大錢的欲望,也沒有把生意做大的雄心。我喜歡《西梅》。雖然我已經幹了20年,而且每個星期工作七天,可是,每當調酒師把各種各樣的酒倒進雞尾酒混合器,再加冰塊,然後像搖樂器沙錘一樣哢啦哢啦地搖時,我仍然會停下來欣賞;每當廚師炒開心果,加點鹽,再噴點土耳其酒,鍋裏火苗竄起,空氣中散發著濃鬱的茴香味道的時候,我仍然會閉上眼睛,長長的吸一口氣;每當要打烊了,可第九桌的4個人談興正濃,一杯一杯地喝酒,沒有注意到周圍沒有人了,帳單和幾塊巧克力已經放在桌上,我仍然會很高興地在旁邊等待;每當員工們上班前站在過道裏擁抱聊天,即使我沒有參與——我是老板,要排點架子——,我仍然會感到滿意開心。

可是,每當我開票付工資的時候,我突然會意識到,我是在做生意,沒有詩情畫意可言,一大幫人需要這份工作。店剛開張時,六天睌上營業,星期一關門,我每星期付給自己$425。得到紐約報紙的好評後,生意興隆起來了。我在2000年改成每天晚上營業,雇了一個副廚師。

然後,我增加了周末早午餐。這不是一個賺錢的計劃,而是為了成全自己的夢想,可是沒有想到很受歡迎。我用賺到的錢把6個股東的股權買了下來。在2008年43歲的時候,我終於成了飯店的大股東。我付清了學生貸款,每星期付給自己$800。幾年後我又增加了5天中餐,這卻不是一個夢想,而是為了賺錢。我需要錢給員工買醫療保險,另外我漢堡包做得很好,一定會有人喜歡的。不知不覺間《西梅》略具規模:14個服務項目、7天營業,30個員工。第一個十年,幹勁十足,充滿刺激,雖然是筋疲力盡。

可是《西梅》飯店第二個十年,情形大不一樣。服務項目不再增加,費用持續上漲。賺到的錢在付了各種帳單後,根本沒有什麽剩餘。幾年來我一直在開玩笑:我是在做賠本的買賣。這二年問題更嚴重了。今年夏天我53歲。人到中年,碩果累累:我拿了4個《詹姆士?比爾德獎》,陳列櫃裏放著一個《艾美獎》獎杯——因《美國公共電視台》的節目得的獎,和一本翻譯成6種語言的暢銷書。盡管如此,我每天還是在廚房裏幹活。我罩上一件漆匠的紙外套,趴在廚房地上,接水龍頭管子。我擦洗煤氣灶,用各種清潔劑去除油膩。我把手伸進爐頭下各個角落,檢查那些平時看不到夠不著的地方,把掉在裏麵的東西拿出來。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蛋殼、貽貝、菜的碎片、煲湯的空心骨髓骨頭、試味的調羹、蛋糕測試捧、夾子,鐵板牛排的盤子等等。

每年牆壁需要重新漆一下,瓷磚需要重新鋪一下,電線需要重新排一下。以前銀行裏有點錢,所以每年7月份總是關門裝修10天。現在銀行裏沒錢,做一天吃一天,所以生意一天也不能停。以前每年需要請專業人員徹底大掃除,可是現在我想這些活我也能做,何必花錢請人,所以每天晚上關門後我自己幹。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吧:蛋黃醬透入廚師的製服,又滲進裏麵的衣服粘到我皮膚上,飛到我頭發裏,濺到我防護眼鏡上。唉,生意真是不容易做啊!可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難做了呢?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這樣的老板比勞動人民都辛苦,兢兢業業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