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米拉·李
譯者:魏玲
來源:微信公眾號《微黑板報》
她個子高大,體格健壯,像奧運會排球運動員,上身長,國字臉,兩頰顴骨紅紅的。
“長得像鄉下人!” 我母親曾經說,“不漂亮,連好看都談不上。”
可是我父親卻不這麽認為。
25年前他為了她離開了母親。她是他的研究生,比他小30多歲。
她成了他的妻子。他的房子成了他們的房子,而現在看上去更讓人覺得成了她的房子:架子上是她的裝飾品和小玩意,地上是她的塑料拖鞋,桌子上是她要批改的作業。我周末偶爾回家,可是我不再稱之為“回娘家”,我隻是去看望父親和看一個雌老虎。
我從來沒有稱她是我的繼母。
我最近一趟回家,踏進家門,看到她正在喂他吃麥片。她在麥片裏加了亞麻籽和杏仁,一次一調羹,一口一口地喂著。他一口一口地吃著,兩口之間,隻要嘴巴空著,就咕嚕咕嚕地說著什麽。他的聲音含糊不清,通常聽上去似乎非常生氣,可是那天早晨一團和氣。
“看看,誰來了,” 她說。
我向兩個孩子招招手,示意他們和外公打個招呼。兩人扭扭捏捏地走向前,“你好,公公,” 我6歲的兒子喊了一句。父親睜開了眼睛。
“你好,爸爸,我們來啦!” 我說。
“噢,噢,你好!你好!” 他點著頭,像小狗一樣熱情,然後從厚厚的毯子下麵伸出了一隻手。孩子們笑了,他想打招呼,可是記不起他們的名字。
25年前,父親是大學教授,教理論物理。當年的他魅力非凡、聰明絕頂。這兩人是如何勾搭上的呢?是他在講課時注意到,她坐在第一排,老是舉手提問,問題問得切中要害?是她老往他辦公室跑,開始躊躇猶豫,和同學一起去,後來一個人去了?是他像卡薩諾瓦,是一個有著強烈性欲的風流浪子?是他們師生關係和對高溫超導體研究的癡迷,讓他們擦出了內心的火花?是誰先跨出這破冰的第一步?
由於年齡的差距,地位的懸殊,也許人們會想,是老夫勾引少妻的。可是我母親不這麽看。
“她從中國大陸來;她肯定想要他的錢!” 她一直說,“綠卡。淘金者。你爸太傻,隻知道他的物理!”
事情發生時,我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我當然站在母親一邊,我是她的女兒、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女權主義者。母親很堅強,挺住了,盡管撕心裂肺。
父親的太太又往他嘴裏喂了一口麥片。我坐在他腳邊看著。她大聲說著,聽上去樂觀愉快,連瞥都不瞥我一眼。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沒有要求幫忙。我多次提出要幫她一把,她都拒絕了。現在我們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如果我袖手旁觀,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尷尬。不過我想,我還是應該再問一下要不要幫忙。
母親已經去世了,可是我仍然能聽到她的怨聲:“小三!”
我不認為是父親的錯。他對母親不滿意。父母的婚姻,我從來都沒有弄明白:她抱怨嘮叨,他大聲吼叫,他們吵架打鬧,他們不理不睬。
記得小時候,我經常看到他繞著房間在踱步,一圈又一圈。“你正在工作?” 我會問。“是的,” 他回答,然後咧著嘴笑著。他認為,他的工作是思考,而思考就是他的工作。他教我們兄妹數學,讓我們坐在他腿上,然後問:牲口棚裏有18條腿和6個頭,一共有幾隻雞和幾頭豬?
我也不認為是母親的錯。她是一個顧家的女人,心裏裝著家人。她是圖書管理員。她生了三個孩子後,每天送我們去體操房、遊泳館,上鋼琴課。她總是在廚房裏忙碌,用那把銀色的刀剁肉切菜,燉骨頭湯。
兩人不同的是:母親對生活沒有什麽要求,並不要求自己明天能成為什麽樣的人,能有什麽成就,可父親有。
中年危機。盡管那時他近60歲了,可還是垂涎年輕女人,真噁心!那時她正20多歲,和我差不多年紀。這事如果發生在現在,他會被認為是性侵。在90年代,人們隻是竊竊私語、暗中嘲笑,或者隻是翻翻眼珠子。如果發生在現在,他會遭到譴責。而她呢?如果不是搞陰謀、淘金者、想拿綠卡,就是一個幼稚、頭腦簡單、容易上當受騙的年輕女人。
這兩年他的健康狀況不斷下降。開始時記憶功能減退,說了上句忘了下句,思維遲鈍。後來反來複去的說同一件事情,每隔幾天說一次、每隔幾小時、幾分鍾、後來發展到每隔幾秒種說一次。有一天他迷了路。他去學校上班,那條路他每天開,開了40年了。他不記得怎麽走了,在那裏嚇得不知所措。一個好心的大學生發現了,把他送到了辦公室。一個大教授心神恍惚,一早起來腦子裏一片混沌。
還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聽上去驚慌失措,“我正在工作,突然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女兒,你聽到了嗎?如果我癡呆了,就不想活了。”
他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想像中,我的父親應該像所有的父親一樣:堅強、戰無不勝、永遠不會垮掉。
他的健康狀況也因周末老是一成不變的生活而惡化。每個周末,我們例行公事,老一套:中午吃中國自助餐,她會自己帶些茶葉去飯店;晚上吃龍蝦,他會訂海鮮牛排套餐;60英寸的電視一直開著,一會是中文電視連續劇,一會是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
他們住在郊區。每次去我們都會一起在小區裏散步。開始時,大家一起走,一個孩子坐車裏;然後,他抓著她的胳膊,小孩子走在前麵;然後,他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毯子,我們輪流推著。現在,他83歲,出不去了。他非但不能走路,連上廁所、吃飯都要人陪著。她讓他坐在窗前,有太陽的時候把窗簾拉開,讓他曬曬太陽、看看風景。
她親切友善,對孩子很慈祥。可是,她從來不問學校如何,有哪些活動、夏天放假有什麽安排。我總是沒話找話:“這學期你教幾門課?” “冷不冷?” “他胃口好嗎?”
她客氣,但隻是徘徊在她自己的地盤內,不越雷池半步。也許,這是因為文化的不同,另外,也是因為我不是她女兒的緣故。
重要的是,她從不抱怨。有時她會說些筋疲力盡的話,有時會提高嗓門兒,可是聲調輕輕的、柔柔的。
我聽到母親在警告:“不要被她迷惑住!”
當她伸手幫父親把棒球帽拉拉正,把羊毛襪穿穿好,把眼鏡戴戴好的時候,我看到的是滿滿的溫柔體貼。當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她的身體總是緊緊地挨著他。
她可以把他送到老人中心,或者雇一個全職護工,或者請幾個鍾點工。
她沒有這樣做。
有時候我偷著看:房間裏隻有他們兩人,她牽著他的手。
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們聯名發表論文,坐在床上一邊吃開心果一邊討論政治,一起看係列電視劇《單身漢》。他們會開2小時的車去“飲早茶”,飛去中國參加同學聚會。很明顯,他們誌趣相投,她的知識、好奇心和愛好和他的很般配。雖然作為母親的女兒,我很難接受她,可是我得承認這些事實。
她大概沒有料想到,他會變成這樣。
晚飯的時候,我8歲的兒子嚷著要去中國餐館吃自助餐,“去那家每次都去的店。”
很快就要不能再去“每次都去的店”了。
把他弄進車裏是一個繁瑣、冗長的事情。可是她有一套完整的步驟來做好這事:把右腳先放在這裏,再把左腳放在那裏,小心碰頭!好了,坐在椅子上,放鬆。
在他放鬆前,她承受著他整個身體每一斤的重量。
她之所以能承受,是因為他廋了很多。他渾身已經沒有肉,一架骷髏而已。這時候,她的強壯結實,就是一個經濟實惠的優勢。我一直在想:他當年娶她是多麽聰明的決定啊!而我是多麽幸運啊!如果沒有她,我就要做這些事情。可是作為護工,我可不會做得像她那麽好。
“好久沒有來了!” 中國餐館帶位小姐說。
他脖子上圍著小寶寶的圍兜。她給他裝了一盤紅燒烤排骨、蔥薑爆牛肉、帝王蟹腿。她用牙齒把蟹腿咬碎,把肉挑出來。她把吃剩下來的東西打了包,回到家裏一小時後,又開始一口一口地喂他。
“還餓嗎,爸爸?” 我拍了一下他的頭。
“他胃口很好,” 她說。他吃完後,心滿意足像一個寶寶剛剛喝完了一瓶奶。我們兩人笑了起來。當我們收拾碗筷的時候,他開始咕咕噥噥起來,“喂,出去,出去!” 隨後又喋喋不休地發牢騷。癡呆的人極少會表示感謝的。
她可以離開他,可是她沒有。她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
“把嘴巴張開,” 她說。她用牙線給他清潔牙齒。
我不知道人們現在是如何看待這對老夫少妻的?社會的輿論和世俗的眼光,他們兩口子從來沒有把這些當回事。
然而,我現在對這些世俗的看法卻嗤之以鼻。他們的婚姻給我上了一堂課:不要隨意評頭論足,馬上給人下結論。
她站得直、自尊自重,積極從容地對待逆境,心理韌性十足。不管怎樣,我們是一家人,直到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
不可否認,這的確是愛情。媽媽,我很抱歉這麽說。
這種愛情,實實在在地為對方做很多事情,值得尊敬、欽佩和感激。
一般教師和年輕的學生發生感情,會調離學校的,教授應該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