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強•賴朗
攝影:阿杜•貝爾,尼克•朋潔努
日期:2017年12月
從2015年起,我開始追蹤報道六個住在紐約老人的生活。他們都在85歲以上,這個年齡段是美國增長速度最快的人群之一。我寫了一係列關於他們的文章。開始幾篇講的是老人的擔心憂慮、以及歲數大了後生活的種種不便,比如說,在廚房裏摔了一跤,腿痛一直都沒有好,白天黑夜24小時都沒有人說話,錢不夠用,生病臥床不起,能走動的地方越來越少,等等等等。他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曆,有的人至今還在掙紮著。
後麵幾篇說的故事就不一樣了。這幾個老人都在做一些力所能及、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情。他們並沒有抱怨自己身體不好,今不如昔,就像是黃萍說的那樣:
“我不去想不好的事情,老年人發牢騷,不好。”
從他們的故事中,我悟出了一個道理:人可以有不同的方式老去,而這些老人積極樂觀的故事也給年輕人上了一堂課。
據調查,老年人的身心健康和對生活的滿意程度比青少年高。這六個老人也是如此。他們都受過挫折,可是又都能東山再起;他們都有失去親人的經曆,可是又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了;他們沒有人說不喜歡以前的工作,也不羨慕人家的東西,從不嘮叨地鐵裏看到的事情,也不會為了將來可能發生的某一件事情一晚上睡不著覺。
專家稱這種現象為老人的自相矛盾: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身體逐漸衰老,思維直線下降,可是他們並沒有整天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相反他們感覺比以前好。在記憶力測試中,他們回想起正麵的東西比負麵的多;在核磁共振檢查時,對那些看了會引起緊張的圖片,他們的反應沒有像年輕人那樣強烈。
索潤生老先生話多,他把快樂帶給了每一個和他對話的人,其中包括那些不想活下去的人。莫絲老太太和黃萍老太太各有所愛:前者喜歡女兒和查謨老先生,後者喜歡麻將。衛裏格老太太,瓊斯老先生和米加斯老先生沒有把精力放在那些力不從心的事情,相反他們做些力所能及,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都說“一生中年輕的時候最好,這以後一切都走下坡路了,” 可是在這三年的釆訪中,我的所見到所聞是對這句話最有力的反駁。老人們的肌肉萎縮了,視力下降了,朋友和伴侶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可是他們照樣過日子。他們的心態讓很多25歲的年輕人都感到自歎不如。
瓊斯住在布魯克林的《皇冠山頂》公寓。大樓裏麵雜亂不堪,沒有電梯。那樓梯很陡,老先生幾乎上不去。有一天我去采訪,他告訴我:
“人生就像是切薩皮克灣大橋隧道。海灣太寬了,建座橋,再造條隧道。你一會在橋上走,一會在隧道裏走,上上下下,最終你總是能到達彼岸。人的一生很長,一會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一會是狂風暴雨、大災三年。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好日子多。”
這六個老人都過著上上下下、時好時壞的日子。他們的故事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如果你想快樂,向老人們學習,學會像他們那樣思考問題。
這些老人是改變人生改變命運的典範。他們的故事值得大書特書,所以我為他們寫了一本書。
瓊斯在2016年4月因心肌梗塞去世,那年他89歲。
索潤生兩個月後也去世了。臨終前幾天他拒絕進食;最後一天他聽著最喜愛的歌劇,對病房裏的每一個人說謝謝,然後閉上了眼睛。
對其餘的老人來說,2017年隻不過是又一年歲月的延續,四季的更替。
她發明了一個新單詞,一個聽上去像摩托車聲音一樣的詞。十二月初我去采訪她時,她用這個詞和我打招呼:
“呼轟轟,呼轟轟。”
她的手有點抖,對話時眼睛閉上一會再睜開一下,沒有像以前那樣充滿活力,可是精神依然矍鑠。
“我長壽的原因是因為我充滿了活力。我要做貝基姑娘,她是快樂迷人的,所以我不可以活成老態龍鍾的樣子。”
她為發明了這個新單詞而感到高興。
她穿著兒子買給她的旅遊鞋,戴著情人送給她的銅和琺琅相間的耳環。她沒有戴新配的助聽器,她本來就不喜歡戴助聽器,而且這付新的質量不好,其中一個有裂縫。
她說,除上述之外,93歲和92歲沒有什麽區別。
“我覺的我現在的生活要比年輕的時候快樂。我現在買東西不看價格,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年輕的時候,如果太貴我就不買了。”
“當然,生活快樂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查謨先生,我愛他。” 她和查謨談了8年的戀愛。
今年莫絲老太太有兩個變化:環境的變動和內心的感受。
她和查謨住在位於布魯克林的“希伯來之家”老人公寓。兩人在同一層樓,可各有各的房間。他們白天一起吃飯,晚上一起看電視。棒球比賽季節,他們一起白天暗夜地看,從不漏掉一場。
今年房子裝修,兩人搬到不同的樓層,這意味著從此要在自己樓層的餐廳裏吃飯。另外,上樓下樓還要七彎八拐的走一段路。她靠著助步車走路,而他坐輪椅,約會很不方便。
“我吃了早飯了就上樓去看他。那些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們都喜歡我,” 她指的是他的護理人員。“當他需要穿衣服的時候,我就去叫人。”
“每天晚上,當我準備睡覺的時候,他從樓上下來了。他坐在輪椅上,我躺在床上。八點三刻,他準時離開。”
她提到兩人愛情生活裏的一個變化。
“他知道怎樣接吻了,他的吻可是比以前好多了,哈哈!”
她的女兒知道母親在談戀愛:“我也是左右為難。她老了,人也越來越虛弱無力,可是她還活著。我不想去阻攔她,隨她去吧。如果這愛沒有了,她的生命也就中止了。”
問她,新的一年要來了,有什麽期待嗎?
“又一個好年頭。”
年初,她搬到了新澤西南部離女兒家很近的老年公寓。周圍都是不熟悉的麵孔,她需要適應新的環境。身體和腦子也逐漸老化。她摔了一跤後,走不了路隻能坐輪椅。因為不能鍛練,她的人造髖關節開始僵硬。
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問她幾歲,她亂講:90歲,92歲,98歲,要100啦。
“我長命百歲,” 她說。
有一天晩上,她突然打電話給女兒,聲音驚恐萬分:日本人要殺我。二次大戰時,她住在當時被日本人占領的香港。兒時的記憶複活了。
可是,到5月份她生日那天,麵對捧著蛋糕從唐人街趕來為她祝壽的家裏三代人馬,她又談笑風生,優雅敏捷。像許多人一樣,她把這次搬遷看成是生活的繼續,而不是中斷。
“剛開始時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可是慚慚地,我適應了,覺得這裏很好。我遇到了很多正直善良的人,和他們做了朋友。”
她說,她花了一年時間去適應這個新家。到年底,她已經有了一個關係不錯的閨蜜,幾個見麵會打招呼偶爾會聊聊天的朋友。她和大家一起玩麻將、多米諾骨牌,贏了時會用英語大叫“Bingo!” 桌上的牌友們來自不同的國家,說不同的語言,各自按照自己老家的方式打牌。即使如此,她也樂衷於和他們鬥錢、鬥智、鬥嘴。和以前在紐約的生活相比,她的生活圈子小了一些,但這和她現在的精力相稱。
“我現在的生活比年紀輕的時候要好。年輕時隻知道讀書和賺錢。我不記得年輕時講過什麽有意義的話,盡是些無聊的事:今天中午去哪裏吃飯,明天到哪裏去玩之類的。這些就是當年我們感興趣的事情。”
“現在,” 她說,“我們很少談不好的事情。我們讓自己保持一個好的心態。我老了,隻想在這裏過一份安靜的生活。沒有爭吵,能互相心平氣和地交流。”
衛裏格老太太
今年夏天她的生活發生了變化。有一天當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左腳不聽使喚。當時她和兒女們住在新澤西南部海灘的一幢房子裏,並沒有馬上去看醫生。“很多事情都會引起疼痛,如果腳一痛就要哭,那麽每次事情發生後,都會哭。” 她說。
可這痛持續了一個多星期。她去照了X光,醫生說蹠骨骨折,建議她穿靴子。這隻靴子高及膝蓋,用尼龍搭扣控製。她很難操作這搭扣,需要人幫忙穿上脫下。
她意誌堅強,不想讓自己的生活被疾病所支配。她不肯花錢請人幫忙,也不想停止走路鍛練。
她女兒說,“我媽知道,這個年齡,如果她現在不去走路鍛練,那以後可能就出不了門了。她是一個戰士,鬥爭了一輩子。她自己也認為自己是一個戰士。用‘戰士’這個詞來形容她很貼切。”
十月份,她穿著醫生處方的靴子又摔了一跤。這次她的手臂、臀部和骨盆受傷了,痛的曆害。她嚇壞了。
“我對自己說,‘上帝,我是不是要死了?’ ” 她回憶當時的心情。“我真是很害怕。”
有專家評論,這種害怕是一種自我應驗預言,一種對尚未發生事情的想象和認定。死亡是否將至,人會有一種感覺,而這種感覺會影響他們去選擇何種治療方案。可是事實是,有些病會好的,突如其來的受傷不一定是死亡的到來。
此話當真,衛裏格老太太沒有死。過了一個愁悶沮喪的秋天後,疼痛漸漸地消失了。到了十二月份,她恢複到兩次摔跤前的身體狀況:行動敏捷、身手矯健。她女兒說,“這是因為她逼著自己恢複正常。這就是我的母親。”
她的情緒好起來了。年底去釆訪時,她告訴我,她期待著明年春天重孫女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婚禮。她還拿出了今年四月份生的第一個第五代孩子的照片給我看。
“實話告訴你,有很多事情讓我繼續活下去,” 她說。“我的花要澆水施肥。當然還有我的家人,每個周末都有人來看我。”
她說她還是不想活到100歲。
明年給你開個95歲生日派對好不好?
“嗯…,再想想,也許我會同意。”
那是一個下午。太陽要下山了,可光線依舊燦爛,暖暖地照進房間,灑滿了每一個角落。她的臉映照的紅通通的,說著笑著,渾身充滿了活力和愜意。是啊,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她說,“看看我現在,我又過了這一關,心裏非常高興。上了年紀後最怕的是變得越來越虛弱,我最怕的就是這個。年老體弱後,跟著而來的是死亡。我們很多人都怕死。唉,死就死吧,誰想活著呢?”
他這幾年來一直在幫《精華電影檔案館》募捐。今年籌到了不少的錢。這是一個非贏利的機構,擁有有一個電影院。他從七十年代就開始為他們服務。
3月2日,他組織的為《檔案館》籌款的藝術品拍賣活動開幕。一群有錢人藝術家紛紛認購,當天集資近2000萬人民幣。著名歌手和詩人帕蒂•史密斯登台獻唱。她把她的歌詞改了一下,“今晚屬於米加斯”,一曲未終,全場掌聲雷動。
他一年的盤算和思忖是:《檔案館》還需要多少錢(6000萬);在95歲的年齡,距離要多遠才算太遠不能去旅遊了(朝鮮的漢城就太遠了,他沒有去參加自己的藝術作品展覽;)還有,明年到哪裏去弄點錢增加點收入?
最後一個有點微妙。他租了一個在布魯克林的閣樓,今年他已經付不起房租了。
“我要搬到一個便宜點地方,” 他說一年裏就要搬。
可是搬家遷移對他來說一件正常的事情。他從1940年起就過著遊牧民族到處遷移的生活,在德國人的集中營裏住了幾年,在聯合國失散人口的集中營裏又住了幾年,所以搬到一個小點的地方隻是小事一件。
今年他的一本書出版了,書名是《與弗徳德•阿斯泰爾共舞》。這本書以小野洋子和約翰•列儂的電影為藍本,講述了一些他們的軼事,刊登了一些他們的照片。他在這個電影裏客串了一個角色,和當年的舞王弗徳德•阿斯泰爾一起翩翩起舞。他另外的5、6本書差不多要完成了,幾個電影正在拍攝中。等這些全部完成後,他說:“我要去旅遊。”
“現在,我正在想著抵抗運動。抵抗?什麽意思?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要抵抗什麽呢?很多科學技術用於不正當的地方,對人類有負麵作用;這個世界也平淡無趣。為了抵抗這些事情的發生,為了改變這個世界,我們要開發一些精神方麵的東西。”
他對現在當政的世界領袖有些看法,可是仍然覺得前景看好,但他沒有用“樂觀”這兩個字。他覺得這社會有問題,但是有很好的解決辦法。以他的生活經曆,他知道極權主義不會長久,而藝術、大自然和聖人智慧會永存,而這些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讓學校開些藝術課,把體育課減少幾節,把藝術和哲學引進教育係統,” 他說。“這些課都被砍掉了,這是我們這個社會傷心悲慘的事情之一。”
三年過去了。轉眼之間到了2017年年底。六個紐約9旬老人,兩個已經安息了,四個活著的不是用哭泣和埋怨,而是用微笑和喜悅去減輕身上的疼痛,過好每一天的生活。新的一年的到來,意味著他們又長了一歲,離死亡又近了一些,可是他們高高興興地迎接元旦早晨,擁抱2018年新的一年開始。他們擊敗了命運活到了新年,就像衛裏格老太太說的,
“你覺得我們還會活到明年嗎?你和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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