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延續話江湖

江湖大概是華夏文明特有的一種社會形態，是或隱或現的亞社會形態。江湖也承載了中華文明的文化，對華夏文明延綿不衰起了保底的作用。華夏文明的任性基礎之一就是江湖社會。治世時江湖風平浪靜，和主流社會通融無礙，是一種潛社會。亂世時則梟雄與英雄並爭與江湖，江湖成為一種顯性社會。

印度古文明被雅利安人入侵毀滅，印度古文明的文字至今無人能破譯。文字是文明的載體，文字亡則文明亡。古埃及象形文字是死語言，如今隻是學術界的一個冷門。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也是死語言，也是學術界了的一個冷門。但甲骨文和今字可以一一對應，依然為華夏文明述說著殷商曆史，甲骨文沒有死，他發育，成長，長大成為今天的漢字。中國中小學古漢語課程，依然可以讓小孩認識幾個甲骨文，用今天的漢語讀出來。

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河穀，印度古文明就亡了。腓尼基帝國擴張，古埃及文明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就消亡了，以為其文字被廢棄了。蒙古入主中原建立元朝，滿族入主中原建立清朝，漢字沒有亡，華夏文明沒有亡，不僅沒有亡，還有發展。元朝發展了戲曲，承載戲曲文化的是漢字。清朝發展了小說，承載小說的文字是漢字。五胡亂華，中國文字文明依然延續。中西曆史軌跡之如此不同，江湖社會很可能是其原因之一。

何為江湖？江湖如何界定？這是一個重大的課題，至今學術界沒有明確定義。要了解中國的江湖，必須先破除現今學術界的一個誤區。

如今主流共識講到民主，認為西方才有民主，中國隻有大一統。這是誤解。所謂西方民主社會，就是權力分布式結構，以區別於中央集權式的權力結構。所謂西方民主社會，就是權力在社區草根，社區草根選舉了市政，才把部分權力讓渡給邦政府，邦政府又進而把部分權力讓渡給聯邦政府。這大概就是西方民主政治的一種民權表述。西方曆史上集權時代都是暴君專製時代，因此，以西方政治文化框中國政治文化，就有了中國大一統的通識，這是西方文化侵略的結果。其實，中國社會是一個宗法社會，幾千年來家法族規就大於王法，家法族規管理婚姻養育大事，家族也是自然經濟決策中心。可以說，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分布式的權力結構。家族村落的權力之大，甚於西方的草根社區權力。比如加拿大三級政府，市政管救火，市內交通照明，教育，這些管轄權和中國鄉紳治理的村落管轄權基本一樣。西方民主社會結構是宗教革命以後的事情，是近代海洋貿易資本組成漢薩同盟向王權索取市政立法權力的結果。而中國在幾千年以來，都一直存在在分布式權力結構，和西方現代民主社會權力分布基本一樣，而曆史更加悠久。宗法社會和現代西方聯邦製度基本同構，西方聯邦政府與地方政府分權，相當於中國皇權與家族分權，刑法權力屬於皇權，民法權力屬於家法族規。有宗法權力，就有宗法武裝，沒有武裝強製的權力都不算權力。宗族聚居而成村鎮，有村鎮就有團練更夫防匪，村落之間宗族械鬥的武裝衝突，大的家族有家丁。這就是西方夢寐以求的民主自治，有自己了立法司法權力，有自己的警察和武裝。而這一切中國宗法社會早就實行了五千年。在中國宗法社會中，底層村落自治權力非常大。凡是遇到大事，如春耕秋收，械鬥，遷移等，族人家長就聚集祠堂拜祖議事，為了組內團結和公平，大的決策也用投票或者抓鬮來決策，和西方民主製度一樣，隻是文化術語不同而已。中央皇權有稅收權力，和今天西方民主製度中聯邦政府收稅是一樣的。民眾的生活和生產決策，都在基層，都在家族內。家族家法族規好，即家族治理得當的，就興旺而成為名門望族。家族是宗法社會的權力單元，治理一鄉紅白喜事，辦公學義學，打井修路架橋等等。隻要一個家族到了深山裏，山高皇帝遠，皇權稅收不到，就開變成一個獨立主權國家，和中央集權建立納貢聯姻等和睦關係。不忍苛捐雜稅的，就變成嘯聚山林的土匪或者好漢。在水滸好漢攻打祝家莊的事件中，其實水滸和祝家莊治理結構是一樣的，隻是祝家莊認皇權，水滸不認，水滸和祝家莊都是生產生活軍事統一的一個權力單元。這種權力單元源於商鞅變法耕戰製度，伍裏既是生產和生活單元，有如生產隊是生產和生活單元一樣，也是軍事單元，打起仗來就是上陣父子兵。楊家將為什麽叫家將？一個家族的團練成為國家正規軍。為什麽一個家族為朝廷效力？耕讀傳家，知書達理，有民族義氣。

一個村落，很可能是一個大家族，也可能不是。如戍邊屯田的軍事單元，屯邊，就是軍事單元獨立自主地生產生活，屯邊久了，自立了，就不需要中央政權財政支持了，就是變成當地一個村落。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團，就是一個村鎮。這種權力單元堪比一個國家，治理邊關生產建設和生活。自古以來封疆大吏往往成為皇權的心腹大患，如安祿山之亂和吳三桂之亂。這樣一來，中國就是打不死的國家，任何一個村落都可以揭竿而起，起死回生。西方帝國有如一條蛇，砍了蛇頭蛇就死了。中國朝代有如蚯蚓，砍成幾段，每段都可以起死回生。

太平天國運動，就是江湖嘯聚，一下子就建立了一個國家。西方列強不忍，清政府好控製，這江湖難控製，所以，列強就聯手清廷把太平天國鎮壓了。清廷怎麽鎮壓太平天國？召集鄉勇團練，就是曾國藩的湘軍，就是隱江湖。曾國藩家訓也是儒家文化傳承，湘軍川軍崛起，就是漢族勢力再起，沒有多久滿清就亡了，中國又重回漢族入主中原了。漢人光複起於曾國藩的鄉勇，起於江湖。

明朝滅亡以後，很多明朝遺臣不事滿清，歸隱江湖。其中包括有傅山、顧炎武、黃宗羲和王夫之。據朱琳的《洪門誌》記載，這些歸隱江湖的大思想家家被洪門尊為始祖。洪門五始祖是殷洪盛、傅山、顧炎武、黃宗羲和王夫之。諸葛亮出江湖之前也是隱居茅廬。中國曆史上有很多農民起義建立新朝的例子，開國皇帝可能就是布衣皇帝，這樣的例子有不少。劉邦和朱元璋就是布衣天子。劉備也是賣草鞋的，桃園三結義就是和關羽張飛結為異姓兄弟，按照宗法製度，他們就是一家人。關羽和張飛就是拉了他們的鄉勇組織了一支追隨劉備的軍隊，如此就建立一個蜀國。劉備、關羽、張飛和諸葛亮叫作風雲際會，重出江湖。即使是生逢太平時代，他們也可以占山為寇。亂世出英雄，正值中央權力真空，與其占山為王，不如逐鹿中原。這就是江湖特點，獨立的生產生活軍事單元，敗者為寇成者為王。

卻說王夫之歸隱江湖耕讀持家，麵對民族苦難和國家危亡，民族大義讓他對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是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他著書立說，重新詮釋了群經之首《易經》，發展了儒家學說，俄羅斯學者弗·格·布洛夫稱王夫之的學說是中世紀哲學發展的最高階段。他的學說開了一代“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極”的風氣，影響了幾代為中華民族崛起奮鬥的誌士，他的思想影響了曾國藩、譚嗣同、楊昌濟和毛澤東等。這是一個江湖維持華夏文明的經典例子。皇權管不到，或者皇權不屑管的社會，就是江湖社會。新中國開國領袖中湖南籍特別多，就是王夫之思想影響的結果。“崖山之後無中國”這種悲觀論點，就是沒有看到江湖對華夏文明的保護作用。由於王夫之歸隱江湖湘西草堂，才有了後來毛澤東秋收起義上井岡山，才有了今天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秋收起義看起來就是重複曆史上的陳勝吳廣起義和李自成起義，但王夫之學說影響的湘人，可以逐鹿中原，可以建立新中國。

1840年鴉片戰爭，英軍占領廣州，駐軍四方炮台。1841年，英軍從四方炮台下山到三元裏燒殺搶掠、奸淫婦女，遭到三元裏農民反抗，隨後三元裏團練率眾抗擊英軍，和周圍的鄉村團練一起圍攻四方炮台。英軍無以抵擋，和清政府交涉，才得以解圍。這些鄉村團練，相對於清政府而言，就是合理合法的鄉村宗法社會，相對於想統治中國的英軍而言，就是江湖好漢。對於清政府是隱江湖，對於英軍是顯江湖。

1898年法國入侵占領廣州灣，要逼清政府割地深入一百幾十裏作為租界。和三元裏農民抗英一樣，湛江農民抗法，把法軍打得節節敗退，也是清廷出麵調停平息農民抗法。湛江農民把法國要的租界縮減到上岸三十餘裏的赤坎橋。為紀念湛江人民抗法，赤坎橋改名寸金橋，取一寸土地一寸金之意。義和團是貨真價實的江湖勢力反抗列強侵略，攻打列強的租界。當時慈禧太後對列強得寸進尺也是一肚子氣，江湖勢力出來為她出這口氣，她就坐視義和團運動任其發展，不像三元裏和寸金橋那樣去平息，後來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索賠庚子賠款。但是，八國聯軍不能像他們占領非洲美洲那樣把中國分割成八塊殖民地每個列強各得一塊，因為中國有江湖社會，列強無以治理，他們隻能維持中國的統一，倚借清政府來索取他們在華利益。可見江湖勢力，在抵禦近代西方帝國主義侵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江湖勢力是一股強大的反帝勢力。在日本侵華期間，中國農村很多團練就自動成為抗日武裝。當然，江湖勢力魚龍混雜，劉邦能拉一支隊伍，項羽也能拉一支隊伍。這些江湖武裝後來有上山做土匪的座山雕，也有投靠偽軍的忠義救國軍，但也不乏成為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如惠州的華僑服務團，就是南洋華僑出資的鄉土江湖抗日組織，後來接受共產黨領導加入東江縱隊。當時很多鄉村團練接受國民政府的編製而成為遊擊隊。抗日戰爭期間美國華僑劉振球毅然回國抗日，回到廣東中山縣辦學，成為有影響力的鄉紳，組織了劉振球民兵集結隊抗日，後來整支隊伍接受共產黨領導，加入了珠江縱隊。

中國曆史上改朝換代，都是英雄出於江湖，亂世英雄起四方，塵埃落定後就是一個新的朝代。秋收起義上井岡山何曾不是江湖波瀾巨浪呢？能製定出合理的新的規則的江湖就超越江湖而成為新朝代。劉邦入關約法三章，李自成不納糧，洪秀全均田地，毛澤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華夏文明是人類文明中最偉大的農耕文明。農耕文明是自然經濟，一個村落就是一個大家族，就可以獨立生產生活，就可以獨立自主，就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個體。這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因此有了分布式的權力結構。蔣介石號稱統一了中國，其實所有庶係軍閥都是自己就地收稅籌軍餉，根本不靠國民政府財政預算來養軍隊，這是隱性江湖式的軍閥割據。江西瑞金蘇維埃政權，就是自然經濟支持的地方武裝割據政府。不同的是其它軍閥割據擁蔣，瑞金蘇維埃政權不擁蔣。延安南泥灣大生產就能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搞大生產，自給自足豐衣足食，這就是農耕自然經濟的經濟基礎。江湖組織也可能不是地域性的，可以滲透到主流社會中，成為大隱隱於市，成為一種亞社會乃至黑社會，有自己的法度規矩。但一旦進入亂世，即可聚集成武裝隊伍，乃至發展成一個新的朝代或國家。所以，中國政治治理曆來主張異地為官，考上了狀元可以衣錦還鄉風光一下，但一定是到外地為官，為官還要經常調任，這裏做幾年官，那裏做幾年官，以防止自立山頭做大搞分裂。封疆大吏更是要不定期調防，以防培植黨羽造反。

江湖社會是華夏文明曆史上的一種社會存在，有其社會功能，對華夏文明延續起了某種托底的保障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