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

散文, 小說, 詩詞, 美術, 書法。 無拘無束兮如行雲,連綿不絕兮若流水。
正文

五十四 長記別時,殘月落花煙重夢

(2018-11-02 11:19:42) 下一個

回越州三四個月下來,逍遙痛確實有明顯的緩解,次數少了,痛感減輕了,可是,成鏗四肢開始漸漸乏力,下肢癱軟,上馬需要人托上去,走著路有時候會軟得跪在地上。單手提不起劍,拿著書簡會抖,拿酒觥會抖,後來拿箸都抖。秦凱看他這個樣子著急,問也不說,成鏗常常支他出去,躲著,秦凱叫了幾次醫師,也都看出來成鏗不是什麽富貴病了,隻是宮裏幾個禦醫看不出病在哪裏,越州城內幾個名醫也來過,也說不出來個因由。秦公秦凱急得無法,成鏗反倒叫他們幾次罷手,秦公哪裏肯聽,派人四處打探專治疑難雜症的遊腳郎中。

這天兩內侍伺候午膳,成鏗手抖得無法進食,心中煩躁,把二人打了出去。秦凱聽見,進來提議要喂他,成鏗不允,幾次試著提箸,手抖得厲害,惱怒之下將一雙箸扔在地上,拿手抓著吃。秦凱歎口氣,“哥兒,我不信天下無人能治,無藥可用,出榜招人,總會有人知道吧?”

“不會。”

門口的這一聲把二人都嚇了一跳,秦凱立即護在成鏗身前,“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成鏗抬眼看看,哼了一聲,抬手指著二人說,“認識一下吧,龔逍遙,秦凱。”

“龔逍遙!”秦凱叫了起來。仍擋在成鏗麵前,劍半出鞘,警戒地看著龔逍遙。

“出去。”龔逍遙還是跟以前一樣,話不多說。人倏地已到麵前。

秦凱一動不動。

成鏗盯著龔逍遙的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到底想幹什麽。其實成鏗心裏也清楚,如果龔逍遙真想動手,他和秦凱合力也不是對手。如今就賭一把,就押他龔逍遙今天沒有殺心。

“你出去吧,在門口等我們。”成鏗目不轉睛盯著龔逍遙,手搭在秦凱背上,輕聲下令。

秦凱還要說什麽,見成鏗搖頭,又看了看二人的樣子,龔逍遙能大搖大擺進苑竟無人察覺,可見武功之高,知道自己決不是對手,狠狠瞪了龔逍遙一眼,出去站在門外。

龔逍遙在成鏗對麵坐下,先看了一眼食簋裏的東西說,“多吃肉。”

成鏗翻翻白眼,嗤了一聲。

龔逍遙也不出聲,瞪著成鏗,直到他答應,“好好好,晚膳讓他們宰隻雞來。”

龔逍遙這才動手把食案搬開。又朝成鏗靠了靠。成鏗下意識地抓住劍柄。

龔逍遙一伸手,捏住他臂膀。

“你要幹什麽!”成鏗一顫,縮著肩,徒勞的想摔開龔逍遙的手。

“排毒。”

“排毒?我中毒了?什麽毒?誰下的?怎麽排?”成鏗緊問。

“我來排。”

“讓我怎麽能信你。”成鏗依舊試圖掙脫。

“殿下沒選擇。”

成鏗劍猛然出鞘,抵在龔逍遙咽喉,“你打算怎麽排毒,講清楚,我就答應。”

龔逍遙放開抓住成鏗的手,看著眼前不停抖動的劍鋒,嘴角上揚,彎指在劍上一彈,成鏗早就握不住,劍哐啷掉在地上,引得秦凱朝裏瞟了一眼。

成鏗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冷笑兩聲,用力一甩手,站起來。“龔掌門,或許你是好意,論武功,我也打不過你一小指。隻不過,你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很不好。你隻要講通了,我心甘情願交你擺布,你不解釋我就無法配合。如果你一定用強,我也沒辦法,可是那還有什麽意義呢。”

龔逍遙也站起來,“既然這樣,殿下先把那雞子燉上,燙兩壺酒,天兒這麽好,我們園子裏好好聊一聊。”

成鏗瞪大了眼睛,“你原來會說整句子的話!”

龔逍遙一笑,“能說兩字的,為什麽要說三句,省點力氣不好嗎?”

“你還會笑?”成鏗更詫異了。

龔逍遙繃起了臉,“殿下!”

“好罷。”成鏗叫秦凱進來,囑咐去做飯,在亭子裏擺上案幾。秦凱答應去了。

這裏兩人複又坐下,龔逍遙問了成鏗犯痛的情形,每次多長,間隔多久,又捏了他四肢筋脈。看他伸出的手在抖,接著問他抖了多久,平時吃什麽,飯量如何,等等。說了這麽多,還真像是累了,閉了眼打坐,不再講話。

成鏗仔細觀察他,看他似有倦容,瘦了很多,眼窩臉頰塌陷,最開始對他又怕又恨的感覺,隨著他消失這幾個月已經淡了許多。剛才看他出現,也沒喚起恨意,最多隻是一種無奈。如今看他消瘦的樣子,連那份無奈都沒了。看他就像看一把刀,一柄劍一樣,隻是一個工具,愛不起來,恨不下去。

快到掌燈時分,秦凱說酒席齊備,請二人園中去落座。

龔逍遙大概是餓了,一口肉一口酒,一會兒撕了大半隻雞肉下肚,酒也喝了三四壺。成鏗本來就吃不多,又喜素食,聽他說多吃肉手就不抖,才陪他吃了兩口。

吃好了,撤了殘席,端上菊花洗了手,煮上茶,成鏗摒去下人,隻留秦凱一人遠遠的站著。然後問龔逍遙,“好了,講吧。”

“行,”龔逍遙沉吟了片刻,“先說說我用在你身上的功,”

成鏗皺了眉,“不是中毒嗎?怎麽這會兒又是功了?要是騙我,你吃的那些雞肉就變成蛆爛你肚腸。”

龔逍遙哪裏聽過這種咒罵,愣了半天,“這個功,毒,呃,功,散心功,”瞥了一眼成鏗,見他隻是撇撇嘴,沒再罵的意思,才接著說,“原是我練來用在,那個,逍遙派,以前做事用得上。”

果然!成鏗雖然很肯定是成功想要他的命,但在心裏深處,一直有一絲的希望這不是真的。現在麵前這個殺手承認了這個事實,一絲絲的那點希望完全破滅了。

他覺得喉嚨哽住,站起來轉過身。亭外,園子裏靜靜的,一片薄雲飄過,遮了月亮,一陣微風吹過,樹梢刷刷響起。成鏗打了個寒噤,秦凱過來把貂裘披上,“殿下,天涼了,要不回殿裏去吧。”

成鏗回頭看了一眼龔逍遙,正大睜著眼睛看著他。搖搖頭,“龔掌門,請繼續吧。”

“殿下怕冷?這季夏時節就用上裘皮?”見成鏗不答,龔逍遙搖搖頭接著說,“功走心經,推經入脈,廣散四肢,是散心功的主要功效。”

“散心?”成鏗哼了一聲,“散命罷了,怎麽到我這兒失手了呢?”

龔逍遙覺得臉上臊得發紅發熱,倒了碗茶,不管燙不燙,吃了一大口,“慚愧,是我技藝不精,再者,是因為沒有過活口,所以不知道這功其實沒有真的散去,卻隨經脈在體內運轉不息。當然用的時候功效達到了,不該叫失手吧。”

龔逍遙停頓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麽,猛然抬頭,看見成鏗也大睜著眼睛瞪著他。

“你說什麽?”兩人同時呼喊出口。

“散心功不是用來殺人的?!”

“殿下真認為我要殺你? !”

成鏗一陣頭暈目眩,伸手扶著亭柱,胃裏難受,一張口把剛才的酒和肉都吐了出來。秦凱撫著背,不敢拍打。看他吐完,攙扶著坐下。

成鏗雙手抱住頭痛欲裂的腦袋,原來是這樣嗎?想起當時以為皇帝下狠手時的那份迷茫痛心和絕望,如果皇帝真沒有殺他的心,那麽後來說的話和發生的事是不是反倒在皇帝腦子裏種下了念頭。

這,已經是不可能挽回的局麵了。

他用掌心揉了揉眼睛,低聲問,“那麽這散心功究竟用來做什麽?”

“逼供。”龔逍遙無奈地說,瞟了一眼成鏗,低下了頭。

成鏗也猜到了,苦笑一聲,搖搖頭。

那秦凱聽了,一下跳了起來,朝龔逍遙一掌拍下來,“你竟敢給殿下施刑!”龔逍遙隻略一閃,左手一擋,右手在他胸前一推,就把秦凱橫著推出了亭子。

龔逍遙起身,一撩衣,在成鏗麵前俯首,“臣罪該萬死。”

秦凱在亭外爬起來,朝他喊,“你死萬遍又有什麽用!”

成鏗看著龔逍遙,苦笑幾聲,沒再說什麽,扶了秦凱回寢宮了。

秦凱就在身邊守了一宿,成鏗想既然秦凱已經知道,也不用躲他,躲也躲不開了,隨他留在身邊。後半夜小鬧了一次,秦凱心痛著急,也沒辦法,隻有緊緊摟住安慰。天亮後看他懨懨的賴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半睜眼看著窗外。

“哥兒,這個龔逍遙是什麽人?如何敢下毒手?”成鏗眼也不眨,嘴翹了翹。秦凱抓住他的手,回頭朝門口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哥兒在京都受欺負,咱就不回去了,他追過來,我帶你走,逃得遠遠的。”

成鏗轉過頭看著他。秦凱緊繃了嘴,不肯讓步。成鏗微微點頭,覺得疲憊,閉上了眼睛。

秦凱握著他的手緊了緊,“可這麽熬著什麽時候是個頭呢,那龔逍遙就在門外候著,就讓他進來排毒吧?”見成鏗仍閉著眼睛不動,不置可否,便自做主張將龔逍遙帶了進來。

龔逍遙轉身反把秦凱轟出門去,咳了一聲道,“排毒說起來就是用內力把那散心功真正從體內散去,散穴我已確定找到,隻是還要等那遊離全身的功力聚到心經處,才好施內力催動,散功就要等最痛時,殿下有沒有這個勇氣?”

成鏗看著窗外的目光落到龔逍遙身上,突然一抖,眼神聚焦,和龔逍遙四目相對。“你,這又何苦?”

何苦來呢,龔逍遙也不知道,那日出了青州城離開成鏗後就回逍遙莊琢磨如何散功,從一開始就先在自己身上施功,第一次功力卻散了,想想是因為當日成鏗硬挺著一聲不吭,他加了力道的緣故。第二次施功力量加了數倍,連他自己都呻吟出聲,暗想鏗王那個死倔強驢居然硬抗過來。一天發好幾次的滋味確實不好受。龔逍遙內心愧疚,作為殺手的他原已沒了同情心,這份愧疚感,隻不過是對自己技藝不精的反省。練了個把月,終於找到散功的穴位,可是如何在不懂內力的成鏗身上催力又費了他一番力氣,不得以又在自己身上施了三次散心功,還搭上逍遙莊的一個小雜役。即使如此,這股陰邪的功力也無法徹底清除。他想先泄了大部分,再教他練內功不遲。

龔逍遙見成鏗問他何苦來,不知道如何回答,隻一笑而過,“殿下願意試試?”

成鏗目光轉向窗外,許久,點點頭。

龔逍遙馬上行動,叫秦凱進來,囑咐他到時護住成鏗的後背不要躺倒下去,叮囑其他人等兩日內不得打擾,他們三人每人隻留一罐白酒在身邊。

安排停當,三人打坐靜休,等待時刻的到來。龔逍遙告訴成鏗,散功時他要做的事就是專心什麽都不要想,盡量調平呼吸。

兩日裏散功四五次,龔逍遙已是筋疲力盡,內力也發不出來了。成鏗存在體內功毒去了大約一半,以前一直在身體裏那股抓不著說不出的漲痛感減輕了許多,一天發幾次的逍遙痛,現在幾天才發一次,雖然痛感沒有明顯減輕,但不用每天都在煎熬中度過。

三人開了門,略略吃喝了,龔逍遙又教了幾招強身壯體的拳法,囑咐秦凱督促成鏗每日練習。因為散心功對經脈筋骨傷害很大,成鏗肌肉已經開始萎縮,腿腳酸軟和手抖是虛弱的表證。這個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自己練功強壯起來。

叮囑完了,龔逍遙堅持要走,馬上回逍遙莊靜休,恢複功力。答應過段時間再來散次功,也許那時會帶給成鏗一套內功口訣,然後就可以自己散功了。成鏗也不挽留,隻說了句別再給自己施功了。

龔逍遙提著劍有些步履蹣跚,快到門口,成鏗突然問,“龔逍遙不過是掌門人的號罷了,你的原名呢?”龔逍遙回頭一揖手,“原名慎之。”成鏗抬起眼盯了龔逍遙半晌,“好名字,最好還是改回去吧。”

看著成鏗的樣子,龔逍遙想起成功,這倆還真是親兄弟,龔逍遙不由苦笑,想起初見成功時的情形,連問他本名的神氣都一樣。點點頭,“就聽殿下的,”再一揖手,“慎之告辭。”

天下莫柔弱於水

道德經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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