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回到大穀縣,就看到街上‘打擊現行反革命分子’、‘反對貪汙、反對浪費、反對投機倒把’的大標語。二弟告訴姐姐;大穀縣1970年3月成立了[一打三反辦工室],開展了打擊現行反革命分子,反對貪汙、反對浪費、反對投機倒把運動。半年就揭發出政治案件八、九十起,涉案八十多人。在南街上住著的姓任的工人因為窩藏反革命被抓,他在看守所死不認罪,一直反抗,用頭撞牆。後來上廁所時頭從下一頭栽到茅坑裏淹死了。把他撈上來放在公安局大門外,用水管子衝水,真是全身都是屎和尿。看的人們說;怎麽死不行?非要栽茅坑?他有好多的孩子,老婆沒工作,家裏很窮。他晚上就騎上他的破三輪車去火車站接晚下車的客人,掙點外快。這次他接了個外地客人,聽說人家給了他十幾元,他也不知那人的底細,沒送他住旅店,就留那人住宿在他家裏了。他也沒問那人來大穀做什麽?隻住了幾天,那人又給了他點錢,這個人就走了。不知為什麽那人走了後就抓了他。後來聽說那人是個反革命?有人說是曆史反革命?也有說是文革中鬧派性,他的對立派要抓他?反正念錯了毛主席語錄的也是反革命,是現形反革命。他讓那人住他的家裏就是窩藏反革命,所以才把他抓起來。他死活不承認他窩藏的是反革命,因為人家給了十幾元,他要報答人家,才留他住的。他認為冤枉了他,於是就拚命反抗。他急躁火暴的脾氣令他與審他的人大吵大鬧。他越是對抗,公安局就越不放他出來。最後他就頭從下栽茅坑自殺。後來聽說這件事被認定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畏罪自殺。
黃花聽了心裏不寒而栗,認為自己離開長壽村是對的。萬一工宣隊進駐學校,外調她文革中遊過街,結合她教學生的漢語拚音、文言文、古代名言、警句等,她會不會也被打成現形反革命?二弟還告她喜子、毛猴、二寶子都是工人,下班後就去山區村裏農戶家收了雞蛋到城裏販賣,也按投機倒把罪,把他們關在看守所裏了。聽了這些話,這個暑假黃花沒有找外麵的活兒幹。她也怕成了投機倒把分子。誰要想多掙錢,那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就是夢想走資本主義道路。她看著頭發白眼睛花的媽媽,心裏陣陣心酸。媽媽老了,還戴上老花鏡為兒女一針一線地縫縫補補。要能搞到一張縫紉機票就好了。
這幾年當代教,攢了近200元,買台縫紉機168元。戈美麗的媽媽就是百貨公司黨的書記,她就能批條子。小禍給村裏好幾家人都買過自行車、縫紉機。村裏分配上一、兩台縫紉機,要抓鬮兒來決定。人們都紅了眼,就是不買的人也要去抓鬮兒,抓到了好送人情轉讓,當然不能白讓的,對方會給予回報的。媽媽說咱家是外來戶千萬別去跟村裏人搶。這個假期,黃花決定在家裏幫媽媽把家裏該做的活兒全做好。沒什麽幹的就去地裏幹活,掙工分,反正不能浪費時間。隻有忙忙碌碌,才沒時間想過去,日子才會過的愉快,生活才會充實。
在農村,她沒有了周末、周日的概念。星期日的上午,她去生產隊幹活。今天是平整土地,然後放水澆地。村裏人還熱情地稱呼她黃老師,也沒有人問她的過去。他們幹了好一會兒,正要歇歇。有一個婦女關心地問;‘黃老師,好久不見你了,你去那兒教書去了?’黃花答;‘到榆縣教書去了’。黃花一抬頭,遠遠地看到兩個騎自行車的人正在往村裏騎。她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啊,是馬金龍和戈美麗。
她迅速地背著來人坐在土坡下,用大草帽蓋著頭和大半個臉。她兩隻手緊抓草帽,生怕一陣風吹跑了把自己晾在光天化日下暴露無餘。她心跳、腿軟、大腦一陣空白。她低著頭看著地,慢慢地慢慢地心律才才恢複正常。
她聽到一個婦女說;‘戈紅和金龍回來了’這時馬金龍、戈紅已經來到跟前,他們下了車,向鄉親們打招呼說;‘澆地呢’。一個婦女說‘回來看孩子來哦。戈紅還騎車呢。是又懷上娃娃了吧?可不敢再騎了。還是小心點好,小心早產啊’。戈美麗答‘沒有,沒有。我太胖了,像個孕婦?我有一男二女三個,足夠了。我騎車等於體育運動,多運動運動,要不更胖了’說完,兩人又騎上車走了。
地裏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說;‘生了三個,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她婆婆還誇她媳婦很會生娃,要是在蘇聯就會評為英雄母親。她婚後才7個月就生下了兒子,兒子才滿月就又懷上了,而且一懷就是兩個呢’、‘人家是做B超時就知道懷著兩個女孩的,結果生下一對寶貝女兒’。有個人問;‘那咱也去超一超,看看俺媳婦懷的幾個?’、‘你,拉倒吧。超聲波不會告訴你的。你不撒泡尿照照,你算老幾?人家戈紅是縣革委主任的千金。戈書記是縣裏的一把手,這年頭,有權就有了一切。現在辦什麽都得走後門,連買藥也得走門。人家有路子的能買到,你就是買不到。就像戈縣長的女兒,不但能知道懷的幾個,還能知道是男是女呢’、‘那咱也找找戈紅送點禮,求她找醫生給看看俺媳婦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人們議論紛紛說;馬金龍真是找了個好對象。找上縣長的千金,不但能生孩子、會生孩子,還吃香的喝辣的全家跟著沾光。聽說他的二弟馬銀龍去煤礦當了工人。礦工的待遇好,工資高。三弟馬銅龍也找上工作,去鐵三局修鐵路。每到星期天,馬金龍兩口子就回來看孩子。他們車前車後大包小包裝得滿滿的往家裏拿。
以前,馬家的孩子們總是餓得鬼哭狼嚎的,沒吃沒穿還得靠年年吃救濟生活。現在,可了不得了。人家吃的可好了,香油、白麵,還有南方產的大米呢。聽馬家的表姐說全是戈紅家吃不了拿來的。一個婦女說,去年咱村從南方引進水稻種子,開始種植水稻。秋天打下糧食,就是大米。第一個就送給戈書記吃。那大米呀,就是比小米好吃。戈書記批示要擴大種植範圍,還說咱北方大米比南方米好吃。你想,能不好吃嗎?種這點大米的代價太大了。咱北方是缺水縣。經常河幹,天旱無雨,寧是靠人工蓄水才保住這點試驗田。產量低,隻有極少數人能吃上。咱這裏根本不適合種水稻。哎,老馬家翻身全靠金龍這個縣太爺的附馬了。大家羨慕、眼氣著說;‘都得紅眼病了?見人拉屎,屁眼疼了。哎,說說得了,別眼氣人家了。人比人氣死人’、‘不氣不氣真不氣,氣出病來沒人替’、‘咱受苦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命。好比樹上的花,隨風一吹落到茅坑裏,咱這輩子也翻不了身了。人家馬家就被風吹到宴席上了,當然就天天吃好的了’。大家肚子餓得咕咕叫了,越說閑話越餓,於是都站起來準備回家吃飯。
黃花也站起來和大家一齊往家走。她的腦子很亂。她很後悔今天來到地裏幹活。以後,千萬不能在星期天出來勞動了。她怕人們看出她的窘態,就沒話找話說‘戈紅,以前不叫這個名字,改名了’?一個婦女馬上接話說;‘早改了,戈美麗改叫戈紅。弟弟叫戈衛東、戈衛青、戈衛彪、戈衛群、、、、、保衛毛澤東、江青、林彪、葉群,全家革命。還有幾個我忘了叫什麽了’。
以前,黃花是多麽想見到馬金龍呀,甚至夢裏見到馬金龍,都希望不要醒來,好好和馬金龍說說話,好好把自己受的委屈與心愛的人兒訴說訴說。從1962年馬金龍當兵到1967年,書來信往,鴻雁傳情,一信不見如春秋。兩地相思望春秋。望穿秋水盼伊人啊。1967年底,自己不得已才去榆縣當了代教。馬金龍1967年底複員回來。他們陰差陽錯,你來我走,就是沒能見上一麵。她寫信怕出事,好想能在馬金龍探親回來時好好長談,細細訴說,把自己受委曲的事說明白。可是,天公不作美,馬金龍複員回來連個信也沒有給自己。說明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當她再回到村裏時,就聽村裏人正在說馬金龍和戈美麗結婚,請了不少人吃飯。又過了7個月,戈美麗生了兒子,聽說是不小心早產了。他們速戰速決,閃婚閃生,真是不可思議。難道是在自己挨鬥時,戈美麗趁人之危就和馬金龍搞在一起了?馬金龍說自己的台灣關係,就是戈美麗告的密?與馬金龍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人,除了戈美麗,沒人會破壞她和馬金龍的。啊,果然事實證明,原來如此。戈美麗,不,戈紅。還聽村裏人說,文化大革命中,她家的人為了無限忠於革命,都改了名字,戈美麗家7個孩子。還有兩個該叫什麽名字好呢。還是戈美麗的媽媽最革命,也想的最周到。最小的弟弟叫戈忠東。最小的妹妹叫戈忠青。忠於毛澤東忠於江青,全家保衛毛主席、江青,忠於偉大領袖和夫人,永做革命紅色接班人。因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戈紅革命革到了強奪馬金龍為夫?馬金龍政治上紅得發紫,祖祖輩輩對地主苦大仇深,是革命的堅決擁護者。他自然不能與黑五類為伴。戈紅與馬金龍在政治上最般配?
文化大革命,才使得人們在找對象時,第一個考慮的問題是對方的出身。出身地主、富農、資本家、反動派、右派、有海外關係的當然不好找對象。連狗也要生活在貧下中農家裏才是好狗。所以人們有句順口溜說;五十年代嫁工人,六十年代嫁貧農,七十年代嫁軍人。有人補充著;八十年代嫁文憑。九十年代嫁財神[有錢人]。時代決定婚姻的選擇條件。黃花想到這裏,也就不能怨誰了。自己的媽媽不是也不讓自己找右派或出身不好的人嗎?她現在隻想著能早點給自己平反,尤其是被掛上‘破鞋’遊街帶來的侮辱,是最最不能接受的。比起掛地、富、反革命、右派的牌子,隻有流氓壞分子和‘破鞋’是最不光彩、最令人深惡痛絕、最丟人的了。今後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必須給自己平反昭雪,還自己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