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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夢》 文:黃裳 誦:Tony
春天下午,是那種給人帶來無端慵倦的天氣。太陽正好,也許是太好了,才使盛開的花朵低垂,使柳絲飄拂得無力,使楊花毫無目的地漫天飛揚。 十六歲的杜麗娘幾乎拿不穩手裏的繡繃,針早已停了,彩線也重得拈不起,何況又是那麽長。她隻好歎口氣放下手中的活計。 春香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也許是躲在後樓裏打瞌睡。 不知怎的,近來她隱約地感到了母親對自己明顯增添了的關心。娘總是習慣地摸著她那頭又厚又軟的黑發,頻頻歎息著,好像有無窮的心事。“孩子,你知道做娘的辛苦嗎?”她仰麵看著娘的眼睛,迷惑不解。娘並不親自照管自己的生活,可是她知道,娘的心時時都在自己身上,娘確實辛苦。 娘說過:“女孩子不能大天白日裏睡午覺,那是懶婆娘才幹得出來的,沒規矩沒教導的。” 娘又說過:“那花園子裏一直沒有人,女孩子要少去。萬一碰上個花精柳怪,就不好了。” 娘還有好些別的教導。娘疼自己,從不說什麽叱責的話,可是娘的眼睛卻厲害。哪些是允許的,哪些就不行。這些從娘的眼神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能用眼光給你畫出一個活動的圈子來。 杜麗娘的繡房裏不僅有梳妝的鏡奩、女紅的刀尺,還有筆硯、紙絹。她喜歡畫兩筆。開頭隻是描幾張花樣子,後來也試著畫畫人物。她有一冊仕女圖,閑時就照著臨摹。她覺得仕女圖裏的美人都和自己差不多,都那麽美,那麽文雅,又好像都有什麽心事。杜麗娘想自己並沒有什麽心事,因此覺得奇怪,不可理解。 除了仕女圖,還有一部《列女傳》,也是娘給的。書裏有許多幅刻得精致的圖像,畫的也都是女人。每幅圖寫個故事,這些故事又往往是不幸的。女人的不幸好像又總與男人有關。她想也許這就是娘千叮萬囑的用意所在。隻要一輩子不見男人也許就能免去一切不幸的吧。 杜麗娘也確實沒有機會看見更多的男人,除了自己的父親和在書房裏坐著的老夫子。她想,世上的男人一定不都是這樣的,難道他們真能為女人帶來那許多形形色色的不幸嗎? 《列女傳》裏寫的都是不幸女人的故事。看來一定還有更多幸福的故事,不過作者沒有寫也不肯寫。她常揀父親不在家時偷偷到書房裏去看書。父親的書真多,一疊疊、一堆堆都放在書架上。案頭床角則零亂拋置著一些小冊子,全不是什麽大部頭的聖經賢傳。她隻能抽空翻閱,一見人來就立刻放下。就這樣,她斷續地讀了《花間集》裏的許多名篇,盡管這裏麵沒有故事,卻能摸到青年男女的心,摸到了心也就看見了故事。更使她吃驚的是,世間竟還有寫得那麽真切、完整、大膽的故事。元微之的《鶯鶯傳》,這是她分兩回才讀完的,一麵讀一麵沉思、回味,使自己臉紅心跳,舍不得一口氣讀到結局…… 在春天下午的深閨裏,杜麗娘忽然想起了這些故事。她不隻記得情節,還能背得出那些不易忘卻的片段,想趕也趕不開。 春香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了,伺候她梳妝。梳洗好她們要到花園裏去。春香說,園裏的花差不多已經開齊了,隻除了牡丹。等到牡丹開,春天也就要去了。 她輕輕坐下,麵對著妝台的寶鏡,試看自己的麵龐。看到雙頰上的紅印和堆滿了慵倦的眼波時,驀地倒轉了頭頸。這時鏡中出現了少女的側影,高高的雲鬟,簪在額前微顫著的步搖,她為自己的美麗吃驚了。 “小姐你好標致。”春香說,“這身衣服顏色也配得好,茜紅衫子越發襯出了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頭發。小姐,你真是美人。” 她默默看了春香一眼,沒說什麽。 她讓春香扶了緩緩走出繡閣,小心地穿過布滿蒼苔的花徑,推開了虛掩著的園門,隻覺得眼前一亮,小小的一扇角門竟關住了如此豐滿、充溢活力、五彩繽紛,使人張不開眼的春光! 她在花園門口停下,有些迷惘,有些眩暈,竟不知怎樣走進這春光中去。她想起從書上看到過這樣的話:“春深如海。”是啊!春光真像海似的深,像海似的神秘。 春光絕不是靜寂的。燕子拖著雙剪飛快地從身邊掠過,黃鸝藏在高柳梢頭,或歌唱,或呼喚,它們也為眼前的春光而激動,而歡躍。眼前一片生機,連花草也是有生命、有情思的,也懂得歡樂與哀愁。它們知道花開以後要落,春天是美好的,也是短暫的。應該珍惜,及時抓住這美的一瞬。可是輕輕放過不加一顧的也不是沒有。今天她如不是冒險甘犯慈命偷偷來到園裏,這眼前的一切不就與她沒有關係,並不存在了麽。 她的心亂得很,有許多話想說,隻是說不出口。眼前沒有一個能懂得她心思的人。她讓春香扶了,走過畫廊,走過花圃,穿過假山,來到水榭一側的平台。放眼望去,對山是一片盛開的杜鵑花,紅得像一片火。她心裏亂得很,想靜靜地坐一會兒,她讓春香去看看老夫人午睡醒了沒有,一個人倚著太湖石在石凳上坐了,癡癡地佇望池水,和使人目眩的山花。 春香去後,她恢複了心頭的寧靜。 當春香在身邊,她在這裏感到可怕的孤獨,春香去後,孤獨感卻一下子消失了。春風,楊柳,燕子,黃鸝,火紅的杜鵑,斑斕的芍藥,茸茸的綠草……眼前的一切,頓時都化為有知覺有情意,能互通情愫、傾訴衷曲的對象。她想起娘說過的花妖,眼前的正是這一大批可愛、可親近的精靈。她轉過檻腳,憑欄下望,在紅色遊魚叢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十分驚喜,她不怕誰偷聽,在這裏沒有值得保守的秘密,她想任情盤問躲在池水裏的那個癡丫頭,讓她回答一切深埋在心底的隱秘。這一切,無論在娘麵前,在春香麵前,都是無法出口的。 她抬頭望去,遠遠太湖石邊,轉出了一個穿了白綢衫子的少年身影,手裏拿著碧綠的柳枝。她凝眸細看,這秀才好麵熟,可記不起曾在哪裏見過。這時她記起在古人詩集裏看到過許多“折柳”字樣。為什麽人們在送別情人、懷念遠入時總要折一枝楊柳呢? 拿著柳枝的秀才微笑著,緩緩地走近來了。她靜靜地坐著,心裏平安得很。應該來的終於來了。 秀才走近來,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她覺得他的帽簷碰著了自己的鬢角,頰邊噓拂著他的喘息,耳中傳來了他的絮語,聽不真切,其實也不必真切。這些話她早已在自己心中重複過無數遍了。 她接受了秀才的提議,兩人並肩緩緩向園中走去。她不說話,隻是聽;她覺得自己腳步從來沒有如此輕盈過,心裏從來未有這樣充實過。他們沿了池畔走,看鴨子在池中緩緩地遊,悠悠的,她忽然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這真是一句好詩。她覺得自己這時在天上了。 走倦了也說倦了。他們選了一處太湖石坐下。頭上是一樹開足了的碧桃。他們在樹下坐了許久。風兒吹下了一陣紅雨,花瓣兒灑得滿頭滿臉,坐著的入兀自不動。這樣下去,早晚她們會被落紅埋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