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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遛鳥人談戲〕汪曾祺/張子通

(2024-12-26 13:48:07) 下一個



《聽遛鳥人談戲》 文:汪曾祺  誦:張子通

近年我每天早晨繞著玉淵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個地方坐下聽人聊天。這可以增長知識,了解生活。還有些人不聊天。釣魚的、練氣功的,都不說話。遊泳的鬧鬧嚷嚷,聽不見他們嚷什麽。讀外語的學生,讀日語的、英語的、俄語的,都不說話,專心致誌把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印進他們的大腦皮層裏去。

比較愛聊天的是那些遛鳥的。他們聊的多是關於鳥的事,但常常聯係到戲。遛鳥與聽戲,性質上本相接近。他們之中不少是既愛養鳥,也愛聽戲,或曾經也愛聽戲的。遛鳥的起得早,遛鳥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員喊嗓子的地方,故他們往往有當演員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園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兩口。有一個遛鳥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實不姓包,因為他把鳥籠一掛,自己就唱開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這一句。唱完了,自己聽著不好,搖搖頭,接茬再唱:“包龍圖打坐……”

因為常聽他們聊,我多少知道一點關於鳥的常識。知道畫眉的眉子齊不齊,身材胖瘦,頭大頭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沒有,能叫什麽玩意兒:伏天、喜鵲——大喜鵲、山喜鵲、葦咋子、貓、家雀打架、雞下蛋……知道畫眉的行市,哪隻鳥值多少“張”——“張”,是一張拾圓的鈔票。他們的行話不說幾十塊錢,而說多少張。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隻畫眉,人稱鳥王。有人問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錢,他說:“二百。”遛鳥的都說:“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問:

“一隻鳥值多少錢,是不是公認的? 你們都瞧得出來?”

幾個人同時叫起來:“那是!老頭的值二百,那隻生鳥值七塊。梅蘭芳唱戲賣兩塊四,戲校的學生現在賣三毛。老包,倒找我兩塊錢!那能錯了?”

“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畫眉?能統計出來麽?”

“橫是不少!”

“‘文化大革命’那陣沒有了吧?”

“那會兒誰還養鳥哇!不過,這玩意禁不了。就跟那京劇裏的老戲似的,‘四人幫’壓著不讓唱,壓得住嗎?一開了禁,你瞧,呼啦,呼啦——全出來了。不管是誰,禁不了老戲,也就禁不了養鳥。我把話說在這兒:多會兒有畫眉,多會兒他就得唱老戲!報上說京劇有什麽危機,瞎掰的事!”

這位對畫眉和京劇的前途都非常樂觀。

一個六十多歲的退休銀行職員說:“養畫眉的曆史大概和京劇的曆史差不多長,有四大徽班那會兒就有畫眉。”

他這個考證可不大對。畫眉的曆史可要比京劇長得多,宋徽宗就畫過畫眉。

“養鳥有什麽好處呢? ”我問。

“嗐,遛人!”七十八歲的老廚師說,“沒有個鳥,有時早上一醒,覺得還困,就懶得起了;有個鳥,多困也得起!”

“這是個樂兒!”一個還不到五十歲的扁平臉、雙眼皮很深、絡腮胡子的工人——他穿著廠裏的工作服, 說。

“是個樂兒!釣魚的、遊泳的,都是個樂兒!”說話的是退休銀行職員。

“一個畫眉,不就是叫麽?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差別?”

一個戴白邊眼鏡的穿著沒有領子的醬色襯衫的中等個子老頭兒,他老給他的四隻畫眉洗澡——把鳥籠放在淺水裏讓畫眉抖擻毛羽,說:

“叫跟叫不一樣!跟唱戲一樣,有的嗓子寬,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幹衝!不但要聲音, 還得要‘樣’,得有‘做派’,有神氣。您瞧我這隻畫眉,叫得多好!像誰?”

像誰?

“像馬連良!”

像馬連良?!我細瞧一下,還真有點像!它周身幹淨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時候略偏一點身子,還微微搖動腦袋。

“瀟灑!”

我隻得承認:瀟灑!

不過我立刻不免替京劇演員感到一點悲哀,原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對一個演員的品鑒,就跟對一隻畫眉一樣。

“一隻畫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師傅說:“十來年沒問題!”

老包說:“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劇一樣:李萬春現在也隻能看一招一勢,高盛麟也不似當年了。”

他說起有一年聽《四郎探母》,甭說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衝!他慨歎說:“那樣的好角兒,現在沒有了!現在的京劇沒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沒有那麽多好角兒了嘛!你再有楊小樓,再有梅蘭芳,再有金少山,試試!照樣滿!兩塊四?四塊八也有人看!——我就看!賣了畫眉也看!”

他說出了京劇不景氣的原因:老成凋謝,後繼無人。這與一部分戲曲理論家的意見不謀而合。

戴白邊眼鏡的中等老頭兒不以為然:

“不行!王師傅的鳥值二百(哦,原來老人姓王),可是你叫個外行來聽聽:聽不出好來!就是梅蘭芳、楊小樓再活回來,你叫那邊那幾個念洋話的學生來聽聽,他也聽不出好來。不懂!現而今這年輕人不懂的事太多。他們不懂京劇,那戲園子的座兒就能好了哇? ”

好幾個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們以為京劇的危機是不懂京劇的學生造成的。如果現在的學生都像老舍所寫的趙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這些懂京劇的遛鳥的人,京劇就得救了。這跟一些戲劇理論家的意見也很相似。

然而京劇的老觀眾,比如這些遛鳥的人,都已經老了,他們大部分已經退休。他們跟我閑聊中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退了沒有? ”那麽,京劇的新觀眾在哪裏呢?

哦,在那裏: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亞的學生。

也沒準兒將來改造京劇的也是他們。

誰知道呢!

——載 1982年第2期 《北京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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