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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樣難忘的特別菜〕唐魯孫/魏小裴

(2023-06-30 22:03:50) 下一個



《幾樣難忘的特別菜》 文:唐魯孫  誦:魏小裴

到飯館子吃飯點菜,固然談不上什麽大學問,可是到哪省館子點哪一省的菜,如果點到當口上,掌勺的知道您是吃客,不但刀勺上下點工夫,就是堂口算賬,也不敢亂開花賬,保您吃一餐物美價廉、適口充腸的美饌。不過有些極普通的菜,或因曆史淵源,地區性的掌故,省籍的不同,起了一個稀奇古怪的菜名,弄得不明底細的客人迷迷糊糊,現在把我所知道的寫幾個出來,供為吃的朋友們一笑。

“急裏蹦”。東興樓在北平,算是數一數二的山東館子了,講火候的爆、炒、溜、炸,都很拿手。遜清貝勒載濤,有一天到東興樓吃飯,點了一個“爆雙脆”,其中一脆鴨肫,火候恰好,另一脆肚頭就嫌過火了。一問灶上,才知毛病出在肫肚同時下的鍋。他當時指點掌勺的說:“鴨肫跟肚頭雖然都是要用快火,可是火候不能一樣,一塊兒下鍋爆炒,肚嫩火候夠了,鴨肫則還欠火候,等鴨肫夠了火候,肚子又老得嚼不動了。多好的手藝,要是肫肚一同下鍋也沒法讓兩者都恰到好處。因此雙脆必須分開來爆,各自過油,然後勾芡上桌。”

濤貝勒向來是不拘小節的,說完了一挽袖子親自下廚,站在灶旁做了監廚。兩位大師傅一看貝勒爺親自入廚,立刻精神抖擻,使出渾身解數,把灶火挑得一尺來高,揚勺翻炒,照指示先分後合,端上桌一嚐,果然色、香、味、脆無一不好。

濤貝勒鑒於指點成功,笑著說:“瞧你們急裏蹦跳的,真難為你們啦,賞每人二十塊錢,買雙鞋穿吧!”經此品題,“急裏蹦”從此就變成東興樓爆雙脆專有的名詞啦!

早年揚州鹽商們既有錢又有閑,所以頗講求口腹之欲。有一次我到揚州公幹,當地有一位票商周頌黎,知道我是北平來的,吃過見過,於是他讓鹽號裏清客,跟廚下研究一兩樣別出心裁的菜來誇耀一番。有一道菜上來,他說:“北方館子講究吃‘拉皮’,今天我關照廚房做了一個‘葷拉皮’,請您嚐嚐味道如何。”這道菜名為葷拉皮,說穿了跟粉皮一點關係也沒有,所謂“粉皮”其實是取自甲魚。甲魚以馬蹄大小為度,隻取其裙邊,搗去墨翳,漂成白色半透明體,用雞油翻炒,加上蔥薑細末,裙片入口,即溶為膠汁,食不留滓,隻覺鮮美。佳肴獨沾,確實開了一次洋葷,以後就從未見過誰家會做這道菜啦。

陝西地接西陲,春多風沙,冬季苦寒,照一般人想像一定不會有什麽精美飲饌。可是自從明儒王石渠、韓苑洛兩位先賢在三原地方倡導所謂三原學派,人傑地靈,精研博考,文風大盛。在飲食方麵,蘭肴玉俎自然精美。三原人吃麵的碗,大小跟台南擔子麵的碗相仿,三原人包的餃子,比大拇指頭一節大不了許多。他們雖然不重視山珍海味,可是對於刀法火候菜式程序的講究,實在不輸江南。

三原有家菜館叫明德樓,雖非鼎彝環壁,但是湘簾菜幾,倒也一派斯文。掌櫃叫張榮,他說是在寧夏學的手藝。在三原他算是天字第一號的名廚了。我第一天在明德樓吃白風肉夾燒餅,燒餅打得鬆而不油,加上肉又腴而不膩,我一誇好,張掌櫃認為我說的是知味之言,一興奮準備親自下廚,約我第二天去吃他做的“海爾膀”。他這一“海爾膀”可把我考住了,猜想不出海爾膀是什麽。

第二天等海爾膀一端上桌,敢情是紅燒大肘子,不過比一般燉肘子更香,還有幹對蝦味兒,可是海碗裏又沒有大蝦幹!肉是五花三層,肘子皮看上去油汪汪鋥亮,吃到嘴裏毫不膩人。張掌櫃說這個菜是在寧夏都統衙門裏學的,他的師父“依克坦布奇”是當時衙門裏的頭廚,是前任都統裕朗軒從盛京帶到寧夏的,其師父是鑲藍旗滿人,海爾膀是一道滿洲菜。

滿洲古老的燒肘子方法,是用整瓶糊米酒跟鬆花江的白魚幹墊底來燒。等肘子燉得稀爛,酒香魚香都吸到肘子裏去,而肘子的肥油則全被魚幹吸走,所以肘子蘊有魚香肥而不膩;拿出來的魚幹,要是加粉條白菜一熬,又是一道清雋實惠的下飯菜。這道菜雖然沒有什麽深文奧義,可是酒要一次加得足,不能中途掀鍋蓋兒加水,自然腴香誘人原漿味美。後來我回到北平,教給庖人仿做幾次,似乎跟在三原明德樓做的味道不同,是否有什麽訣竅沒告訴我,就不得而知啦。

河北省正定縣在漢代屬常山,是渾身是膽的子龍趙四將軍的故裏,在平漢線上屬於三等站,特別快車經過是停靠的。有一年我搭平漢線火車去鄭州公幹,正定站外路上搬錯道岔,前麵貨車出軌,翻了兩輛,我坐的快車無法通過,隻好下車投宿,等第二天路軌修好再走。同車的有一位石家莊人趙春坡,在正定開過染坊,他願做識途老馬,既不能走,索性在正定玩玩。

首先我們到當地人稱之為“趙廟”的趙四將軍廟瞻禮,這跟稱呼孔廟、關廟含有同樣崇敬的意味。廟貌雖不算十分偉麗,可也房廡網達,穿廊圓拱、丹碧相映。神庭左側,有一隻兵器架,上麵插著一鐵長矛,據說從前有血檔紅纓,大概年深日久,變成禿纓長矛了。槍在架子上雖然拔不下來,用雙手卻能轉動,分量足足有一百斤以上。拜完趙廟之後,我們就趕到十字街的北樓飯館,品嚐當地名菜“崩肝”跟“熱切丸子”。

崩肝是選豬的沙肝,剔去筋絡,用開水一燙,切成細絲,加作料,用熱油爆炒,起鍋上桌。炒出來的肝絲,根根鮮脆,咬在嘴裏咯吱咯吱地響,所以叫崩肝。崩肝的配料北樓飯館用雞丁(有的飯館用肉丁),也能焦裏帶脆,那就是人家的手藝火工啦!

熱切丸子是正定特有的一道菜,在別處還真沒吃過。雞蛋攤得薄薄的,鴨肉剁成泥,加怍料炒熟,把鴨泥卷在蛋皮裏蒸熟切段上桌,蘸著正宗特製的芥末吃,蛋皮嫩黃,鴨泥褐中帶粉,芥菜黃裏透綠,甭說吃,顏色已經夠誘人啦。趙春坡說:“當年乾隆皇帝把金鑲白玉版、紅嘴綠鸚哥,列入禦膳房的上食珍味;如果他嚐過正定熱切丸子,對於前兩者,恐怕就不屑一顧了呢!”

傅青主是清初反清複明最激烈的一位學者,一舉一動都有熾烈的反清意識。太原開了一家小飯鋪,請他題名,他給這家飯鋪取名“清和元”。這家飯鋪以賣早點馳譽太原,其中以賣“頭腦”跟一種酥火燒出名。頭腦又叫八珍湯,湯裏煮的是羊的腰窩肉,粗枝山藥,粉藕切片,醃韭菜末,酒泡黃芪黨參,據說吃了八珍湯可以醒腦益智。酥火燒別名帽盒兒,帽盒兒裏放的是清代官吏的頂戴,要把它吞在腹內。

清和元每天天不亮就下板做生意,門口一直點著一盞燈籠,表麵上是說他每天下板早,其實骨子裏隱含“不忘大明”的意思在內。太原東大街清和元是最原始的一家,後來有人看他家生意大好,連大同豐鎮都開有清和園,實際已失去當初傅青主取名清和元的意義了。八珍湯這種早點,在酷寒的冬季,吃一碗,確實驅寒暖體,令人神清氣爽,不過江浙一帶朋友嫌它有股膻氣,大多不敢領教呢!

庚子義和拳之亂,慈禧率同光緒倉皇出走,一直逃到山西太原,才驚魂甫定,變逃難為西狩,繼續西行到了陝西西安。禦膳房司役人等,大致都趕來隨駕,禦膳房恢複了舊觀,因此也把西安的烹飪水準大大提高。羊肉泡饃,本來是上不了台盤的粗囈,有一天慈禧的鳳輦,經過鼓樓大街,忽然聞到一陣幽椒配鹽、氣味芳烈的肉香,於是停輦駐驂,就在輦中吃了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泡饃。據說回鑾之後,喜歡頌揚聖德的臣下們,把西安鼓樓前賣泡饃的老白家的門前取名止輦坡。從此老白家以原湯煮肉來號召,那肉燉得酞鬱腴美,肥肉固然化為瓊漿,就是瘦肉也糜爛得入口即溶。

進入民國,他家的生意越做越興盛,到西安來的外路人,如果不到老白家吃碗羊肉泡饃,似乎是太可惜了。同時他家的“灣口”在西安也是頭一份,外地人到西安,當地士紳都喜歡請客人到老白家吃“灣口”,以表示自己在西安吃得開。所謂灣口,就是大尾巴羊肛門四周的括約肌,因為纖維細韌,嚼起來鮮嫩有味,這跟吃牛頭筵,肉的精華是在牛鼻子四周的括約肌是一樣的。不過一隻羊隻有一個灣口,宰三兩隻羊,也不過三兩個灣口,所以得之者往往誇耀自己運氣好,食指動,當天遇見什麽事都能得心應手,成了大家卜祈運道的妙方了。

這兩年海鮮店大為走紅,台灣各縣市,從南到北,觸目都是金碧輝煌、晝夜璀璨的海鮮店。有一次我在東港吃海鮮,東亞樓老板跟我說有剛出水的大蛤蜊,那跟江蘇武進孫家酒店的大蛤蜊可就沒法相比啦——孫家酒店是以賣“土紹”出名的。掌櫃的大家官稱孫老太婆,雖然不賣炒菜,可是她家下酒小菜隻隻精彩。她看客人酒已喝夠了,便將白砂鍋蛤蜊燉南豆腐端上桌來。據說武進河汊子裏活水河蚌,有長達七八寸的,孫家酒店這道菜都是孫老太婆自己動手,絕不假手於人。她把殼內泥沙洗得幹幹淨淨,用竹篾帚把韌肉搗爛,用吊好的高湯,豆腐幾乎煮化,架在紅泥小火爐上上桌。另配茼蒿緬粉,亦湯亦菜任客煮食。無錫常州一帶的菜肴,對我們口味重的人,會覺得太甜了一些,這道菜可以甜鹹自理,吃了這道,無一不是讚不絕口,所以北人南來,對於這道菜,印象最深刻了。

中國各省幅員廣袤,一個小城鎮都有它的拿手菜,一時也說之不完,我拿幾樣特別菜來說說,無非是解解饞聊以解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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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隻有道地的食主才能想出稀奇古怪的菜名,也隻有道地的食客才有幸品嚐到“不嚐不知道,一嚐隻叫妙”的特別菜了。從菜名的想入非非,到炒鍋裏的翻騰非非,再到舌尖上的美味非非,再到胃裏的纏綿非非,那急不得慢不得的“急裏蹦”,也算不枉了世上走一遭了。這些別出心裁的三十年才烹一次的玩意兒,不要說吃(當然也沒有那福氣去吃),光是聽那響當當的名字,隻怕都要“口涎直下三千尺,疑是王母仙漿宴”了。

當然也有名字上唬人的,改開伊始,住家附近的一個城區公園的票房,變身成了餐館,那天下午,推開門進去,兩個小青年耵著一部小電視看,邊上黑板上寫的菜單,有法國牡蠣雲雲,價格不菲,故因標了法國二字。看看店裏土土的人,再看看鬼畫胡塗的幾個歪字,哪來的法國牡蠣呀,怕不是公園裏那個角落裏挖來的什麽東東吧。小子哎,要想賣法國牡蠣,先也得把自己裝成個法國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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