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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舅舅〕敖玉琴/麥恬

(2023-04-22 13:18:09) 下一個


《“加繆”舅舅》 文:敖玉琴  誦:麥恬

我舅舅長得有點像加繆。如果舅舅還活著,在那天我表妹的婚禮上,他一定是一邊忙碌,一邊和半老徐娘們打情罵俏的那個人。

我覺得,加繆的好看在於:頭發少,鼻子高,嘴裏從來以各種角度咬著一支煙。這三點都被生長在長江三峽一個小鄉鎮下的一個小村莊裏的村民,我的舅舅所奇妙地雷同了。

那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我舅舅是好看的。

我第一次對舅舅有印象,是我五六歲時。那是春天,夏天,還是秋天?季節已經模糊一片。由於家裏人手不夠,我童年時長期扮演著家裏燒火工的角色,我當時可能正縮在灶門口燒火,因為一般隻有這個地方能像拴牲口的石墩一樣拴牢我。就在那天,媽媽說今天舅舅要來。

土灶裏濃煙滾滾,很快又順著煙囪爬了出去,爬成了蛇的形狀。南方的村莊不象北方,有村口,望出去一覽無遺。在起伏的南方,家裏來個客就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因此在數公裏外,穿山越嶺的舅舅也一定望見了我家的炊煙。他敞穿著襯衫,因為天生有點趾高氣揚的氣質,正邁著外八字朝我家走來。

我的舅舅走過幾個院子,幾條沒有見過世麵的灰狗黃狗聞到人味,從竹林和黃捔樹下陰險的走出。它們幻想咬住他那條肌肉隨著走動而滑動和鼓起的小腿。狗們一路小跑,眼看就要咬上了,我舅舅看也沒有看,飛起一腳就踢在領頭的黃狗的腮幫子上。它滾到一邊的地溝裏,喉嚨裏發出嗚咽的慘叫聲,其他也全部落荒而逃。

“哈哈。還想咬老子,砸死你個狗日的。”

舅舅哈哈笑著,嘴裏叼著煙,外八字更加有力地開始爬坡。

我家門前有一條長長的石板,本是一塊巨石,泥土掩蓋了它的邊緣,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卻在它露出來的光滑的石板上曬糧食。舅舅正是來我家商量收割糧食的事情。本來按照慣例,這些事情都是在趕場的時候他的姐姐我的母親去和他說定的,可連續幾個趕場天,舅舅都去相親去了,他不得不親自走一趟,來敲定一個割穀子的日子。

當我在灶門口裏被煙熏得眼淚長流時,舅舅已經跨進了我家的門。這間土房子是我媽媽新蓋的,幾年過去了,舅舅需要低頭才能進門來啦。他在煙霧中站定,用大眼睛掃射了好一會,尋找他姐的孩子。肯定又是在灶門口。哈哈,舅舅高興地用手把我從蓬鬆的玉米稈裏拖出來,他用一隻手掌就可以把我把我舉過頭頂,又把我扔到空中,再接住。

我嚇壞了,緊緊地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流著眼淚。舅舅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我,你媽呢。我說我媽擔水去了。舅舅把我往邊上一撂,就奔著水井的方向去了。

我家在半山上,常年缺水,名字也頗有曆史感:”半坡”。水井在一公裏外的山下的漁家衝,我媽在井邊時總是舀滿了水,但一路踉踉蹌蹌地挑回來,就隻剩下大半擔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山下的路,看到舅舅跑成一個小黑點。他們見麵後,像兩隻小螞蟻一樣互相張望了一下。然後一隻小螞蟻跑向另一隻,媽媽肩上的水自然就落到了舅舅的肩上。他走在前頭,我媽媽在後頭拿著水瓢,氣喘籲籲地才能追上他,那情狀溫馨又滑稽。

再看到他們時,已經走到了我家的黃捔樹下。舅舅的大腳在厚厚的落葉中迅即而有力的移動,就像他家門前江上的大船。

我媽是家裏的長女。我外婆一共生了5個孩子,最後死於難產。

據我媽媽說,舅舅和死去的外婆,是很像的。有亞洲人都不太常見的長相:長臉,高鼻子,大眼睛。外婆很寵舅舅,因為在他之前,外婆已經生了二個女兒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是我的大舅舅,可大舅舅從小就體弱多病,俗稱藥罐罐。終於,不知道是哪個江湖郎中的草藥,把他變成了一個口吃的兒童。

口吃舅舅在家裏不太受待見,自從我這個小舅舅出生後,老大在家裏幾乎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可他有一天早上起來去上廁所,走過豬叫得汙熏熏的豬圈,回來告訴外婆他在豬圈裏,看見了幾個人。

“他們抬著一個人出去了。”他說。

“不許亂說,你這傻子。”外公趕緊製止他。

接下來的幾天,家裏都籠罩在一片陰影和恐慌中。

而且每天早上大舅舅都準時要去上廁所,返回時又準時地重複著這一景象。大人跟隨著他去看,卻什麽都沒有。但大舅舅堅持說他看到了,這對一個馬上就有孕婦臨產的家庭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消息。

外婆去世的那年,我媽已經結婚了。四個弟弟妹妹,從二歲、八歲到十幾歲的都有。外婆最後是被幾個人抬著去縣城醫院的,天剛亮,他們跨過高高的柏木門檻時,她最疼愛的小舅舅正抱著八仙桌的一條腿,在桌下酣睡。

舅舅的到來,讓母親很是愉快,她常年被農活壓得滿是焦慮的臉上,有了娘家有靠的意氣風發。媽媽嫁到山裏來,父母並不開心。舅舅就像是外公派來的郵遞員,帶給她的是娘家越來越多的體諒,她仿佛又回到了江邊上,聽到了河水流動的聲音。而自家的龍眼樹開滿了花,夜航船經過時的燈光,照著它們輕輕晃動的身影。

媽媽給舅舅炒了幾碗幹花生,邊剝著花生,邊說起最近幾個別人給舅舅介紹的對象。媽媽喜歡看舅舅,是覺得他身上有逝去母親的影子。我喜歡看舅舅,是因為舅舅給我一種父親一樣的安全感。他到哪裏都是這麽磊落神氣的,遠遠近近的年輕人都知道他勞動力過人。

“家明到姐姐家來了。”幾個同齡的青年也到我們院子裏來了,那眼裏竟然有幾絲崇拜。

舅舅在別人介紹的幾個姑娘中,挑選了一個辮子長長的,臉盤圓圓的姑娘。她就是我的舅娘了。

結婚的那天,舅娘哭得呼天搶地,讓我這樣的小孩子還以為她不情願。難道舅舅不合她的心意嗎?但沒有多久,舅娘就給舅舅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我的表弟。

結婚後,舅舅就從江邊搬家到了離江遠一些的另一座山的避風處。外公給他修了一座小院子,白牆灰瓦,門口栽種著一叢樹葉低垂的芭蕉樹。牛羊雞鴨鵝豬等,齊整地呆在他家的周圍該呆的地方,院子旁的一口小水庫總是送來徐徐的微風。

最讓我羨慕的是,舅舅家的水井離院子隻有十幾米,以他的力氣,幾乎是徒手抓著兩隻木桶,就可以將灶屋一角微泛青苔的石缸喂得滿滿的。

我們收割糧食的那天,舅舅會從河邊帶五六個男女壯勞力來,加上我們村的幾個年輕人,十來個人可以閃電般地把成熟的穀子從田裏顆粒不剩地收進我家的櫃子裏。

下午,收穀子開始,我家門前的那塊光滑而陡峭的十幾米長的長石板,就成了比賽體力的場地。穀子長在山下,因為山下才有水田。收時也很講究,要頭朝下的紮成“草頭”,一根千擔一穿,喊一聲“一二三”就擱上肩頭。但從放上肩頭的那一刻開始,就不能休息啦,否則穀穗以頭觸地就沒有收成啦。我家住在山上,農田都是二公裏下的山腳,好多壯汗挑到這塊大石板下已經腳耙手軟,汗如雨下。

舅舅呢,舅舅還是叼著他的煙,走到這裏時他深吸了一口。

“代老大”,他踢掉涼鞋,朝我的幺姨爺喊道。

“來喲,看哪個跑得快!”然後腳板不粘地地就一口氣挑著一百多斤的草頭衝在了最前頭。當他的大長腿已經蹬上了石板的頂端,那幾個年輕人才氣喘籲籲地跑了一半。

我的大舅舅長大以後也不口吃了。

他不加入他們的比賽中,但他也盡力地用背簍背著一捆又一捆穀子,這樣方便隨時歇氣。當舅舅第一個衝上石板高處,大舅舅就在一邊嗬嗬地笑著,似乎那驕傲他也擁有了一半。

晚上在穀場時,到最後一個環節牛上場了,人們的情緒也鬆弛下來,男男女女坐在壩子邊上開一些過份的玩笑。舅舅怎麽會在這個時候讓步呢?聽到他一個人舌戰群婦,大舅舅也是這樣嘿嘿地笑著的。

在我的記憶中,如果別人來幫我們家收了穀子,我們自然是要去還工的。唯獨舅舅家不需要。因為別人家還在祈禱好天氣的時候,他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一季的收割活動終結了。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他還利用閑暇時間學會了木工。

小時候,我家到處充斥著舅舅成功的和不成功的作品。

從我坐的兒童椅到吃飯的桌子,不少都是舅舅給我們做的。他的木工活考慮周到,我的兒童椅不僅有坐的橫板、擱腳的踏板,還有一個敲擊可發出聲響的木鈴鐺。這些創意在當時的鄉村,堪稱罕見。

小時我常常生病,有次舅舅不知道來家裏幫什麽忙,剛巧我又生病了。幾個春天過去,我的個頭又長了一些,他親手給我做的兒童椅已經不適合我。最後隻能拆掉橫板,半蹲著。舅舅用兒童椅背著我,去場上看醫生。他還是邁著多年不改的外八字。

我們路過一個水塘,水塘邊上就是我讀書的幼兒園。我突然很渴望被小夥伴看到。尤其是那個經常欺負我的鼻涕龍餘三毛,可以讓他看看我強壯的家明舅舅。

可惜舅舅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他走得太快了。

1996年我們舉家搬進城裏。

糧食的賤價得讓人無心耕種,舅舅、姨爹們也四散各處,在縣城、鎮上,甚至修鐵路的深山裏做工。江邊的農田更慘,三峽工程的水位線已經給它們判了死刑或者緩期:馬上淹還是過幾年淹,但終究是要淹的。

舅舅也去了城裏,他所擅長的農活看來是毫無用處了。他終於在縣城裏有了接二連三的木工活兒,也有了固定的住處。

他是那幾年學會騎摩托車的嗎?

他做起了半個城裏人,在縣城的濱江路租了房子,很小的單間。夏天的時候,舅舅看見江水越來越高,一條奔流的大江顏色漸漸變綠,竟有了幾分氳氤的仙氣兒。

船作為長江上風行一時的交通工具,如今隻能看到每天一二班的旅遊船。相反,各種公路、鄉鎮路、機耕道卻遍布鄉村,它們不成規矩地亂修,像縫合得不好的外科手術,一到下雨天就模糊一片。

自從一條小路修到舅舅的小院門前後,他就離不開他的摩托車了。

在舅舅的小院前,我看到一個皮膚發黑的男人在壩子裏掃雞屎。他看上去比我舅舅年齡大,他的臉是圓的,鼻子也不高。

“你是我的舅舅嗎?”我問他。

他帶著歉意笑了笑。“妹妹,我不是你的舅舅。但,你是該喊我舅舅的。”

那我的舅舅去哪裏了?這兩層的小洋樓,深藍的玻璃,新修的樓梯,都是我舅舅的手筆呀。

我舅娘從屋裏出來了。

她又要拿袖筒擦眼淚了。出事那天,舅舅匆匆地出了門。舅娘問:“你要去哪裏?”他說:“我去找一個采石廠。”他叼著煙走到芭蕉樹下,突然回頭笑了一下:“你要記住,喊我哥哥。”

“神經病”。

舅娘忿忿地拿起鐮刀進屋去了。

一個小時後,騎著摩托車的舅舅在公路上調頭時,一輛無證駕駛的麵包車朝他衝過來,將他撞得飛了出去。麵包車又衝上了山崖,將一塊一米直徑大的石頭震落下來,也撞成了數塊。我舅娘聞訊趕去。她撿起一塊碎石,在手裏捏碎了它們,才哭出聲來。

舅娘周圍圍了一圈村民,其中一個說:“這麽大的石頭都撞成這樣,哪裏還會有活人。”

那是2011年的8月。

這大概是我在忘性到來之前,所能記住的關於舅舅的最後的數字和細節了。我獨自地、無盡頭地扯著所有的回憶,又看著回憶像一個毛線團一樣滾遠,滾回到我故鄉此時黃昏的一條深色的小路上:

我的舅舅大踏步地走著,走過了一家又一家的炊煙,他會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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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是的,鎮靜的白描,卻能激起人心裏不鎮靜的心花。生活中能讓人記得的,大概就是這些瑣瑣碎碎的平實的細節吧。

“看著回憶像一個毛線團一樣滾遠,滾回到我故鄉此時黃昏的一條深色的小路上”,我們腦海裏的毛線團也是這樣,有時滾遠了,又滾了回來...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我沒有舅舅,所以,沒有這種類似的親密情感。

這篇紀念文章寫得細水長流,不濫用哀傷和感歎,我現在喜歡這種鎮靜地白描。
“我告訴你這些細細密密的細節,隱藏我的觀點和情感,看看平實和平和如何構建屬於讀者自身的感受。”

文章有兩個點讓我怦然心動。大舅舅在外婆難產去世前看見了“幾個人抬著”的異象;小舅舅跟舅媽說“喊我哥哥”這種夫妻間的俏話和恩愛是永訣前刻意的告別。

人生和生命,真是令人迷惑。
51t 回複 悄悄話 有俗話說,外甥像舅,像與不像姑且不論,外甥和舅舅的關係親,倒是實話。

我那時還是中學生,小舅考上了本城一所著名的大學,周末沒事,就常來我家,他一來,我們都很高興,大學生嘛,知道的事情多,他也健談,總有聊不完的話題。他是媽媽最小的弟弟,年齡和我們相差並不很大,這也是聊得來的原因吧。

我第一次看京劇,就是他帶我去的。開場鑼鼓叮叮邦邦的一陣敲打,老一會兒演員才扭了上來,又不開口,隻走台步,扭了半天,才開口啊啊啊了一個長腔,我一個字也沒聽清,倒是歪著頭睡著了。小舅也不叫醒我,散場後,他對我說,你不懂京劇,以後要多培養培養你。我說,算了,你也不用培養,下次來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們家在城區中心,附近有三處電影院,那時的電影一上映就是一星期,但影院會上映不同的電影,這樣也好,我們就有了選擇。話是這麽說,也不是常去電影院,還是坐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多,特別是夏天的夜晚,室內悶熱,我們就坐在街邊,手拿一把蒲扇,既是扇風,也是趕蚊子,一邊聊天,一邊熬磕睡。那真是溫馨又快樂的時光。

後來小舅畢業了,分去了外地,那時哪有電話,聯係就少了。小舅是老實人,有一次出差來我們城市,帶了好些當地的土特產,拎著兩個旅行包,在火車站門口等公車,公車司機歪搞,沒有一次是停在站牌處,要麽停在前方幾十米,要麽在後方幾十米,看著等車的人們追著車前後亂跑,以此取樂。小舅因為拎著兩個包,行動不便,前後顛跑著擠車,好多次擠不上,幹著急。就這樣前前後後幾十分鍾過去了,車站調度員終於發了善心,調了三輛加長的公車同時到站,這才上了車。

小舅來家後談起這次“搶上車”的辛苦,我們都笑他太斯文。我們就生活在這個擁擠不堪的城市裏,哪次上車不是一場戰鬥,溫良恭儉讓,那就甭想上得了車。有了這次“戰鬥”的經曆,他也學得“野”了一些了。到他離去的時候,我送他去車站。車來了,我們拚命搶上前,我頂著他的後背,下死力往上推,小舅終於上車了...我往後退幾步,看著小舅的背影,不知是高興,還是悲歎。這哪是“公車”啊,名副其實的“攻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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