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t

聽一段文字,
聽一首歌...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鏡中人〕楊絳/清印

(2023-03-19 14:11:45) 下一個



《鏡中人》 文:楊絳  誦:清印

鏡中人,相當於情人眼裏的意中人。

誰不愛自己?誰不把自己當作最知心的人?誰不體貼自己、諒解自己?所以一個人對鏡自照時看到的自己,不必犯“自戀癖”,也往往比情人眼裏的意中人還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們照鏡子,能看見自己的真相嗎?

我屋裏有三麵鏡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麵鏡子最奉承我,一麵鏡子最刻毒,還有一麵最老實。我對奉承我的鏡子說:“別哄我,也許在特殊情況下,例如‘燈下看美人’,一霎時,我會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卻不是我的真相。”我對最刻毒的鏡子說:“我也未必那麽醜,這是光線對我不利,才顯得那麽難看,我不信我就是這副模樣。”最老實的鏡子,我最相信,覺得自己就是鏡子裏的人。其實,我哪就是呢!

假如我的臉是歪的,天天照,看慣了,就不覺得歪。假如我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看慣了,也不覺得了。好比老伴兒或老朋友,對我的缺點習慣了,就視而不見了。我有時候也照照那麵奉承我的鏡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麵最刻毒的鏡子,注意自我修飾。我自以為頗有自知之明了,其實遠沒有。何以見得呢?這需用實例才講得明白。

我曾用過一個很醜的老媽子,姓郭。錢鍾書曾說:對醜人多看一眼是對那醜人的殘酷。我卻認為對郭媽多看一眼是對自己的殘酷。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嚇得趕忙躲開了。她醜得太可怕了:梭子臉,中間寬,兩頭窄,兩塊高顴骨夾著個小尖鼻子,一雙腫泡眼;麻皮,皮色是剛脫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紅潤,也許因為有些緊張,還吐著半個舌尖;清湯掛麵式的頭發,很長,梳得光光潤潤,水淋淋地貼在麵頰兩側,好像剛從水裏鑽出來似的。她是小腳,一步一扭,手肘也隨著腳步前伸。

從前的老媽子和現在的“阿姨”不同。老媽子有她們的規矩。偷錢偷東西是不行的,可是買菜揩油是照例規矩,稱“籃口”。如果這家買菜多,那就是油水多,“籃口”好。我當家不精明,半斤肉她報一斤,我也不知道。買魚我隻知死魚、活魚,卻不知是什麽魚。所以郭媽的“籃口”不錯,一個月的“籃口”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她講工錢時要求先付後做,我也答應了。但過了一兩個月,她就要加工錢,給我臉色瞧。如果我視而不見,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給的工錢總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錢囑她別說出去,她口中答應卻立即傳開了,然後對我說,家家都漲,不隻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牽累別人家就不敢加,所以常得看她的臉色。

她的審美眼光卻高得很,不順眼的,好比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對我形容某高幹夫人:“一雙爛桃眼,兩塊高顴骨,夾著個小鼻子,一雙小腳,走路扭搭扭搭……”我驚奇地看著她,心想:這不是你自己嗎?

我們家住郊外,附近沒有幹淨的理發店,鍾書和女兒央我為他們理發。我會理發。我自己進城做個電燙,然後自己做頭發,就可以一年半載不進城。可我忽然發現郭媽的“清湯掛麵”發式,也改成和我一樣的卷兒了。這使我很驚奇。一次我參加宴會遇見白楊。她和我見麵不多,卻是很相投的。她問我:“你的頭發是怎麽卷的?”我笑說:“我正要問你呢,你的頭發是怎麽卷的?”我們各自講了方法,原來是同樣的,不過她是末一梳往裏,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換了白楊的發式,忽見郭媽也同樣把頭發往裏卷了。她沒有電燙,不知她用的什麽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學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媽是“婢學夫人”,我豈不是“夫人學明星”?

郭媽有她的專長,針線好。據她的規矩,縫縫補補是她的分內事。她能剪裁,可是決不肯為我剪裁。這點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縫。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為這就屬於縫縫補補了。我取她一技之長,用了她好多年。

她來我家不久,鍾書借調到城裏工作了,女兒也在城裏上學、住宿,家裏隻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媽定不來問一聲病,或來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端到她床前。她驚奇得好像我做了什麽怪事。從此她對我漸漸改變態度,心上事都和我講了。

她掏出貼身口袋裏一封磨得快爛的信給我看,原來是她丈夫給她的休書。她丈夫是軍官學校畢業的,她有個兒子在地質勘探隊工作,到過我家幾次,相貌不錯。丈夫上軍官學校的學費,是郭媽娘家給出的。郭媽捎去丈夫末一學期的學費,就得到丈夫的休書。休書上那虛偽肉麻的勁兒,真叫人受不了,我讀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媽醜得可怕,吃驚不小,結婚一兩個星期後就另外找了一個女人,也生了一個兒子。

郭媽的兒子和父親有來往,也和那個小他一兩個月的弟弟來往。郭媽每月給兒子寄錢,每次都是她工錢的兩倍。這兒子的信,和他父親的休書一樣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著雞皮疙瘩為郭媽讀信並回信。她感謝我給她喝粥湯,我憐她醜得嚇走了丈夫,我們之間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負我的時候,我就辭她;她就哭,又請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她。

奇怪的是,每天看她對鏡理妝的時候,我會看到她的“鏡中人”。她身材不錯,雖然是小腳,在有些男人的眼裏,可說是嫋娜風流。眼泡也不覺得腫了,臉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臉也平正了。

她每次給我做了衣服,我總額外給她報酬。我不穿的大衣等,還很新,我都給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綢裏綢麵,大衣也稱身。十一年後,我家搬到幹麵胡同大樓裏,有個有名糊塗的收發員看中了她,老抬頭凝望著我住的三樓。他對我說:“你家的保姆,很講究呀!”幸虧郭媽隻是幫我搬家,我已辭退了她,未促成這糊塗收發員的相思夢。

我就想到了“鏡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和不同。我見過郭媽的“鏡中人”,又見到這糊塗收發員眼裏的“意中人”,對我啟發不小。郭媽自以為美,隻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過是“百步”與“五十步”的不同罷了。

鏡子裏的人,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卻看不真。一個人的品格——他的精神麵貌,就更難捉摸了。大抵自負是怎樣的人,就自信為這樣的人,就表現為這樣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時,也在充分表現自己。這個自己,“不鏡於水,而鏡於人”,別人眼裏,他照見的不就是他表現的自己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這三麵鏡子,也是人生的鏡子。一麵善奉承,能給我們創痛的心靈以安慰,當然那些奉承話都是假的。一麵專挑我們的不是,誇大我們的缺點,但也因如此,能給我們以警醒。另一麵則實話實說,這是不討喜的,人們其實是不願麵對的。但看久了,美也好醜也好又有什麽區別呢,我們的心情怎麽能讓這幾麵鏡子左右呢?都砸了吧!~)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欣賞了,平安是福。
51t 回複 悄悄話 是人,都會有自欺欺人的時候,或大或小或長或短的區別而已,常被人拿來嘲笑的阿Q精神,就是自欺欺人的範例,自欺是當然的,至於是否能欺人,就另當別論了。

這自欺,也分為兩種。一種是“有知覺”自欺,你明知鏡子裏照得年輕十歲的那不是你(想起了諶容的“減去十歲”),可這討好的錯覺太好了,明知是假,可假得讓你有十秒的開心,故此你一天要照好多次,照得鏡子都煩了,於是有了那首《蘭花草》:一日照八次啊,照得鏡子惱哇,你要再來照啊,賞你個麵糊糟!

還有一種是“無知覺”自欺,當事人並未覺得“欺”,言談宴宴,盡管周圍的人都聞到了“欺”的味道。他和前一種人不同,沒有沉浸於自我騙得的短暫歡心,他騙了,但卻沒有騙的錯覺,坦然自若,還能大言不慚的和同學拉呱。他能悠然自得的自我欺騙而不行於色。考試了,不及格,再考,再不及格,故意安排他抄別人試卷,還不及格,問他考得怎樣,嘻嘻哈哈,還行吧。各科老師都為他著急,他倒不急,他是校園裏的一朵奇葩。但我相信,他去到工作單位一定會混的不錯,因為那裏並不需要會做微積分的人,而是需要稀裏糊塗混事從不找領導麻煩的人,他,剛剛好。~)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謝謝楊柳的直言。嗬,不存在得不得罪的問題,能夠直言,最好。我聽這篇短文,也覺得過分渲染保姆的醜,實是不當;我讀此文的著眼點倒是在文末提到的對自欺欺人的批評,這是一個共通的社會現象,也讓我憶起了在學校裏曾經遇到過的“自欺”的奇葩。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我不想得罪你。首先解釋一下,我對博客幾層:
1)喜歡文章,喜歡作者,不吝讚美;
2)不喜歡文章,喜歡作者,直言直語。
3)無感的文章,無感的作者,無聊點開,或者留爪,或者飄過
4)看過幾篇文章,對作者有很深的成見,從此不再點開看。
**
不喜歡楊絳的這篇文章,我向來以好色自居。但好色歸好色,以色來看人低,無論美色還是膚色,都很low。

此文即是。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