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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遲子建/Bobo

(2023-01-12 07:29:17) 下一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文:遲子建  誦:Bobo

我對年貨的記憶,是從臘月宰豬開始的。

三四十年前,大興安嶺山林小鎮的人家,沒有不養豬的。一般的人家是春天抓豬崽兒,喂上一年,不管它長多大,進了臘月門,屠夫就提著刀,上門要它們的命了。豬挨宰時嗷嗷叫著,烏鴉聞著血腥味,呀呀叫著飛來。不過好的屠夫,會讓它連一滴血都嚐不著。血被接到盆裏,灌了血腸吃了!豬被大卸八塊後,家家會敞開肚子吃頓肉,然後把餘下的作為年貨,存在倉房的大木箱裏。怕它風幹了味道不好,人們在儲肉箱裏撒上雪。大興安嶺不趁別的,就趁雪花,你想撒多少就撒多少。有的人家圖省心,幹脆把肉埋在院子的雪堆裏。可是吃的時候去拿,發現肉少了!在黑夜裏做強盜的不是人,而是那些會倒洞的黃鼠狼!它們有拖走東西的本事。

有了豬肉,除夕夜的肉餡餃子就有了主心骨。可光有肉還不行,那夜的餐桌上,還必須有雞,有魚,有豆腐,有蘋果,有芹菜和蔥。雞是“吉利”,魚是“富餘”,豆腐是“福氣”,蘋果是“平安”,芹菜是“勤勞”,蔥則是“聰明”,這些一樣都不能少!過年不能吃酸菜,說是“辛酸”,白菜也不能碰,說是“白幹”。

臘月宰過豬,就得宰雞了。宰豬要請屠夫,宰雞一般人家的女主人就能做。雞架在霜降時,就從院子抬進了灶房,跟人一起生活了。這些過冬的雞,基本都是母雞,養它們是為了來年繼續生蛋,而雞架的大公雞,不過一兩隻,主人留它們,是為了年夜飯,所以隻能活半冬。公雞死後,我們會把它身上漂亮的羽毛拔下來,以銅錢為墊,做雞毛毽子,算是女孩子獻給自己的年禮吧。

年三十餐桌上的魚,通常是凍魚,胖頭魚、鮁魚、刀魚之類。這是供給製時代能夠買到的魚。做魚不能剁掉頭尾,說是“有頭有尾”,年景才好。女主人的菜刀要是不慎傷及頭尾,就會很慌張,擔心未來的日子起波折,所以過年時的菜刀不敢磨得太快。在魚身上,除了防菜刀,還得防貓。聞著腥的貓,兩眼放光,你一不留神,大半條魚就被它消滅了!所以很多人家的貓,這時會被關在小黑屋。人在過年,貓在受苦,它的憂傷可想而知了。

有沒有吃到鮮魚的可能呢?那得看家中男主人捕魚的本領和運氣了。在冰河鑿口冰眼,下片漁網,有時能捕到葫蘆籽和柳根魚。這類魚都不大,上不了席麵。誰要是捉到鯰魚和花翅子,那就是中了彩了!這種能鎮得住除夕宴的魚,會讓從冰河回家的男主人腰杆挺直,進屋後有老婆的熱臉迎著,有熱酒迎著,當然,晚上吹燈後還有熱炕頭的纏綿迎著。隻是這樣走運的男人很少,絕大多數都是如我父親一樣的人,空手而回。

比起鮮魚,豆腐就很容易獲得了。我們小鎮有兩爿豆腐房,得到豆腐除了用錢,還可用黃豆換。一般來說,換幹豆腐,比水豆腐用的黃豆多。男人們扛著豆子去豆腐房時,你從他們肩上袋子的大小上,就能看出這家過年需要多少豆腐。瑩白如玉的水豆腐進了家門,無非兩種命運:一種切成小方塊進了油鍋,炸成金黃的豆腐泡,另一種則直接擺在戶外的木板上,等它們凍實心了,裝進布袋,隨吃隨取。

除夕宴上的蔥,是深秋儲下的。蔥在我眼裏是冬眠的菜蔬,它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中,看似凍僵了,可是進了溫暖的室內,你把它扔在牆角,一夜之間,它就緩過氣來,腰身變得柔軟了!又過幾天,它居然生出翠綠的嫩芽了,凍蔥變成水泠泠的鮮蔥了!至於芹菜,它也來自園田,不過它與蔥不同,要是挨凍,就是真的凍死了!芹菜秋天時割下來打捆,下到戶外的菜窖裏。兩三米深的菜窖,儲藏著土豆、蘿卜、大白菜等越冬蔬菜,芹菜就和它們同呼吸共命運了。不過芹菜沒有它們耐性好,葉片很快萎黃,幸而它的莖,到年關時沒有完全失去水分,仍然能做餡料。我小時一聽大人們罵架,詛咒對方下地獄時,我就想,地下有什麽可怕的,冬天時漫天飛雪,地窖卻是春天呀!

年夜飯中唯一的冷盤,就是蘋果了。蘋果可用鮮的,也可用罐頭的。我們那時更喜歡罐頭的,因為它甜!這兩種蘋果的獲得,都是在供銷社,拿錢來買。除了買蘋果,我們還要買煙酒糖茶,花生瓜子,油鹽醬醋,凍柿子凍梨。最重要的是,買上一摞新碗新盤子,再加一把筷子,意謂添丁進口,家族興旺。

在置辦年貨上,家中的每個人都會行動起來,各司其職。主婦們要去供銷社扯來一塊塊布,求裁縫裁剪了,踏著縫紉機給一家人做新衣。臘月裏豬的號叫,總是和著縫紉機的嗒嗒聲。縫紉機上的活兒忙完了,她們還得蒸各色年幹糧,饅頭,豆包,糖三角,菜包等等。饅頭這時成了愛美的小姑娘,女人們會用筷子蘸著印泥,在正中央給它點上一枚圓圓的紅點,那是饅頭的眉心吧。除了這些,她們還要做油炸江米條和蕉葉子,作為春節的小點心。

那些平素淘氣慣了的男孩子,這時候也得規規矩矩地忙年。他們負責買鞭炮,買回後放到熱炕上,讓它幹燥著,這樣燃放起來更響亮。他們得拿起斧頭,劈一堆細細的鬆木柈子,讓除夕夜的灶火旺旺的!他們還要幫著大人豎燈籠竿,買來彩紙糊燈籠。不過在我們家,糊燈籠是我的事情。因為我是元宵節天將黑時出生的,父親送了我一乳名“迎燈”,家人認定我的名字中有光明,糊燈籠非我莫屬。不過我糊燈籠是講條件的,那就是提前享用油炸小點心,雖然母親不情願,但為燈籠著想,隻得依從。我給圓圓的宮燈糊上一圈紅紙後,會用金黃的皺紋紙,為它鉸上飄逸的穗子,粘在燈座上,讓燈長出金胡子!

那時還沒有印刷的春聯,作為校長的父親,因毛筆字寫得好,臘月裏就有很多人家求他寫春聯和福字。人們送來紅紙,我幫著裁紙,父親揮毫。寫好一副,待墨跡幹了,就把它卷起放到一邊,寫另外一家的。有時父親讓我編寫春聯,他也采納過一副,是貼在倉房上的,記憶中我把他的小名“滿倉”嵌了進去。父親寫完春聯,會給我們做一盞用木座和罐頭瓶子做成的燈。為了獲得完美的燈罩,他得從戶外撿回掛著霜雪的罐頭瓶,然後飛快地將一瓢熱水澆下去,這樣它的底兒就會砰然脫落。當然取燈罩並不容易,有時一瓢熱水下去,它整個碎了,隻能棄了;有時那罐頭瓶子如烈女一般,熱水潑來,依然故我。父親隻得再跑回雪地中,去翻找罐頭瓶子。

小年前後,我會和鄰居的女孩子搭伴,進城買年畫。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是為年畫生的,該由我們置辦。小鎮離城裏十幾裏路,臘月天通常都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我們穿得厚厚的,可走到中途,手腳還是被凍麻了。我們知道生凍瘡的滋味不好受,於是就奔跑。跑得快,血脈流通得就快,身上就不那麽冷了。我們跑在雪地的時候,麻雀在灰白的天上也跑,也不知它們是否也去購置年畫。天上的年畫,該是西邊天絢麗的晚霞吧!進了城裏的新華書店,我們要仔細打量那一幅幅懸掛的年畫,記住它們的標號,按大人的意願來買。母親囑咐我,畫麵中帶老虎的不能買,尤其是下山虎;表現英雄人物的不能買,這樣的年畫不喜氣。她喜歡畫麵中有鯉魚元寶的,有麒麟鳳凰的,有鴛鴦蝴蝶的,有壽桃花卉的。而父親喜歡古典人物圖畫的,像《紅樓夢》《水滸傳》故事的年畫。母親在家說了算,所以我買的年畫,以她的審美為主,父親的為輔。這樣的年畫鋪展開來,就是一個理想國。

買完年畫,我們會去百貨商店,給自己選擇頭綾子,發卡,襪子,假領子,再買上幾包紅蠟燭和兩副撲克牌。那時我們小鎮還沒通電,蠟燭是家裏的燈神。任務完成,我們奔向百貨商店對麵的人民飯店,一人買一根麻花,站著吃完,趁著天亮,趕緊回返。冬天天黑得早,下午三點多,太陽就落山了。想在天黑前到家,就要緊著走。我們嘴裏呼出的熱氣,與冷空氣交融,睫毛、眉毛和劉海染上了霜雪,生生被寒風吹打成老太婆了!不過不要緊,等進了家門,烤過火,身上掛著的霜雪化了,我們的朝氣又回來了!

人們為自己辦年貨,也為離世的親人辦年貨。逝去的人,未必墳塋就在近前。所以小年一過,小鎮的十字路口,會騰起團團火光。人們燒紙錢時,不忘了淋上酒,撒上香煙。年三十的餃子出鍋後,盛出的頭三個餃子,要供在親人的靈位前,請他們品嚐。

我小的時候,父親和爺爺都在時,我們隻在十字路口為葬在遠方的奶奶燒紙。爺爺去世後,除了給奶奶買下燒紙,爺爺那裏也得備一份了。等我長大成人,父親過世了,母親預備下的燒紙,就比往年厚了。待到十年前我愛人因車禍離世,我回故鄉過年,在給爺爺和父親上過墳後,總不忘了單獨買份燒紙,在除夕前夜,在我和愛人無數次攜手走過的山腳下的十字路口,為回歸故土的他,遙遙送上牽掛。火光卷走了紙錢,把我留在長夜裏。

我快五十歲了,歲月讓我有了絲絲縷縷的白發,但我依然會千裏迢迢,每年趕回大興安嶺過年。我們早已從山鎮遷到小城,燈籠、春聯都是買現成的,再不用動手製作了。我們早就享用上了電,也不用備下蠟燭了。至於貼在牆上的年畫,它已成為昨日風景,難再尋覓其燦爛的容顏了。我們吃上了新鮮蔬菜,可這些來自暖棚的施用了化肥的蔬菜,總沒有當年自家園田產出的儲藏在地窖的蔬菜好吃。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便利,越來越實際,可也越來越沒有滋味,越來越缺乏品質!

我懷念三四十年前的年,懷念我拿著父親寫就的“肥豬滿圈”的條幅,張貼到豬圈的圍欄上時,想著豬已斃命,圈裏空空蕩蕩,而發出的快意笑聲;懷念一家人坐在熱炕頭打撲克時,為了解膩,從地窖捧出水泠泠的青蘿卜,切開當水果吃,而那個時刻,蟋蟀在灶房的水缸旁聲聲叫著;懷念我親手糊的燈籠,在除夕夜裏,將我們家的小院映照得一片通紅,連看門狗也被映得一身喜氣;懷念臘月裏母親踏著縫紉機迷人的聲響;懷念自家養的公雞燉熟後散發的撩人的濃香;懷念那一杆杆紅蠟燭,在新舊交替的時刻,像一個個紅娘子,喜盈盈地站在我家的餐桌上,窗台上,水缸上,灶台上,把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照亮的情景!

可是這樣的年,一去不複返了!在我對年貨的回憶中,《牡丹亭》中那句最著名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不止一次在我心中鳴響。好在繁華落盡,我心存有餘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脈燭火在記憶中跳蕩,讓我依然能在每年的這個時刻,在極寒之地,幻想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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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對於過年的期待,小部分是對“吃食”年貨的期盼,大部則是對那些“姹紫嫣紅”的焰火鞭炮的激動。

一進到臘月,各土產商店都把大串的鞭炮和各式的焰火擺了出來,路過時總是要流著口水看著那花火紅掩的一堆堆,荷包裏有限的銀子也躍躍蠢動,恨不得跳出來爬到商店的櫃台上。那時的土產店都是國營的,應該不會有抬高物價的嫌疑,但也是價格不菲。

買是要買的,可對於那些很大捆看起來就誘人的焰火,隻能是吞吞口水罷了。一般來講,要買幾板五千掛的鞭,一板在吃年夜飯時燃放,一板在年三十轉鍾時點燃,還要留兩板在年初一和初二的晚上用。

除了長鞭串外,還要買一些炮仗之類的,比如衝天炮,二踢腳等等,有一種火力很強的炮仗,點燃後“嘭”的一聲暴響,炮仗本身會噴出老遠,粉身碎骨的犧牲了。

還會買幾板小鞭串,買回後小心的把小鞭拆下來,放在紙盒裏,過年的幾天,抓幾把到口袋裏,去到街上,朝著過路的行人扔炸,特別是走過穿著新衣服的女孩子,扔過去炸唬一下,不會傷人,但也給節日增添幾份劈劈啪啪的氣氛。

若是街對麵有兩三個聚在一起,朝我們這邊扔鞭炮,我們也會站在一起,口袋裏掏出鞭來,點燃後扔過去,這就成了雙方對陣了,很是激動人心。平日裏幹仗,隻能拿著紙疊的手槍,口裏乒乒乓乓地叫著向敵方射擊,現在好了,口袋裏裝有真槍實彈,還不熱熱鬧鬧的幹一仗,有炮聲,有火光,有硝煙,劈裏啪啦的一陣炮戰,可真過癮。這經曆可不簡單,長大以後,若是有人問,當過兵嗎?當過。什麽兵?炮兵。打過炮嗎?打過。什麽炮?嗯....過年的炮~~)

焰火雖然貴,也會買一些。年三十的晚上,估摸著各家都吃過年夜飯了,大家就會從各自的房裏出來,聚在樓前的庭院裏,拿出各自買來的焰火,放在地麵上,大家夥圍成一個圓圈,看著擺放在地上的那些個姹紫嫣紅,有家裏經濟條件不是太好,買不起焰火的,那也沒關係,大家都擠在一起,沒有人嫌窮,瞧不起人,也沒有人露富,自以為了不起,那時的小孩子心地還算幹淨,不像現在的人,心裏有那些亂七八糟。

有人站出來說,我先來吧,於是一個接一個的,開始了焰火的“團慶”。看著衝上天的火花,在天空裏變幻著各種圖案,大家夥都拍手跳腳,嘴裏咿咿呀呀地喊著“好呀,好呀”,碰到那種一衝上天幾秒鍾就沒了的,就叫著“騙錢,騙錢”,有在天空幻變成好幾種不同笑臉的,就叫到“好啊,好啊”,那一刻,大家有的,都隻是“姹紫嫣紅”帶來的高興。

焰火燃放完了,夥伴們還不肯散去,站在那裏品頭論足,這種焰火好,明年我要買這種的。咳,明年,明年,隨著房屋的坼遷,各家都不知搬到哪裏去了,明年,明年你們又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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