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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筆畫〕張曉風/清印

(2022-12-28 09:41:20) 下一個



《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筆畫》 文:張曉風  誦:清印

朋友從遠方寄來一張照片,中間假手一個女孩,女孩轉交我時,說:

“我不知道這寄來的是什麽玩意,隻覺得是個蠻好的東西,很有意思,它到底是什麽呢?”

這件事,說來話長——

那位朋友住北京,一度入故宮做事,看到了宮中一張“消寒圖”,便把它照了下來,他現在送我的,便是這消寒圖的照片。

消寒圖正式的名字叫“九九消寒圖”。少年時讀張愛玲的《秧歌》,內有一段寫男主角金根在暴政的壓力下想去典當棉被做賭本,萬一贏了,便能苟活下去。女主角月香抵死不肯,兩人扯拉棉被,月香叫了一句:

“這數九寒天……”

數九寒天是什麽意思?在台灣長大的我完全不能體會。

長大以後懂得去查書了,知道從冬至日算起,叫“入九”,待九九八十一天以後“出九”,便算是春日了。

我初逢那北京的朋友便在去年的數九寒天。我把所有的冬衣一古腦全裹在身上,圓滾滾的像是又恢複了童年,像是隨時可以把自己當一枚大雪球來滾。

“一九二九不出手,”他念北京人的歌謠給我聽。

“三九四九冰(或作淩)上走,”

咦?蠻好聽的嘛!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開,”

我聽呆了。

“八九雁來,”

哇!大雁回頭了!

“九九楊落地。”

我的一顆懸著的心也安然落了地。

聽他念著如歌的行板,我的心裏急急地跟著念。不僅因為歌謠的好聽韻律,也是因為他慎重恭謹的記憶。北京就是北京,不管你是大清朝廷或是北洋政府,不管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數九寒天總是不變的歌謠,大可以一代複一代地傳唱下去。

對那一代一代的人來說,歲月是如此誠正可信,童叟無欺,雖然一九二九天已冷得伸不出手來,雖然三九四九河水都凍實了,人在冰上行走。但一到五九六九,柳樹的青眼便蒙然欲睜。最動人的是,一數到七九,宇宙的呼息便驟然加快,七九和八九不是一起念的,因為節奏太快,七九必須單獨一句,八九和九九也是單獨另外一句。

啊,七九河開;啊,河開之際,大約略如蜿蜒的巨龍在翻身欠腰,骨節舒張,格格作響,一時如千枚水雷乍爆;啊,“七九河開”後麵如果有標點符號,應該便是驚歎號“!”。八九雁來也極為動人,仿佛那群大雁是聽到大河解凍才趕來試試它們那善於撥水的紅槳似的。

終於,九九到了,九九楊落地,楊花飄棉,是張先詞中:“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的透明遊戲,世上竟有在月下觀之透明而失去色相的花,這花看來像幽靈,令人疑真疑幻。九九楊落地,那長長一冬提著的心吊著的膽也都放了下來,從此,便是春天了。

話說那些宮中的女子,平日就已類似囚徒,此時又被嚴冬禁錮,不免變成雙重犯人。身為犯人惟一的出路大概便是苦中作樂吧?

據說北歐地麵雖然物阜民豐,但冬日過長,日照不足,居民紛紛害上沮喪症,忍不住想去自殺。近年來有醫生發明大型日光屏幕,患者隻須每天對著人造日光,麵壁而坐,自能恢複求生欲。此事聽來令人稱奇,這北歐人不但太容易得想死的病,而且真太容易痊愈。

《帝京景物略》(明人劉侗、於奕正合撰)曾記錄一段美麗的“解決寒冷的方案”。其辦法如下:

“冬至日,畫素梅一枝,為瓣八十有一,曰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圖。”

《清稗類鈔》上有另外一個方法,和前麵的記載相比較,前麵那則是“畫”法,清宮中另有一種“寫”法。那辦法是這樣的,

據說清宣宗禦製了一個句子: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如果以詩詞意境討論它,這句子頂多隻能得個中上,絕對不是什麽上上佳句。但如果仔細探究,原來句子每個字都是九筆構成的,光是這一點,也就不容易了。

說來丟臉,有一天,我一時興起,想想,這有何難,我也來寫它一句九字詩,每個字也都九筆,不料居然湊來湊去就是湊不穩當。每想出一個好句子,句子裏便有八畫或十畫的字出現,後來勉強寫出一句“幽紅映流泉,奔眉赴麵”,回頭一看,還是比不上清宣宗的那句簡樸大方。不得已,隻好饒了自己。

這樣一幅字,用“雙鉤”的方法寫成(所謂雙鉤,就是把字的輪廓沿邊勾劃出來,中間留白),貼在牆上,宮中女子,每過一天,便用黑墨填它一筆。每個字填九天,九個字填九九八十一天。八十一天填滿後便是春天。根據書上的記錄,這工作是由“南書房翰林”做的,做的時候要在每一筆旁邊標明陰晴風雨,但我那位北京朋友卻說是小太監小宮女塗的。我想想,覺得兩說皆可采信,這種消寒圖人人皆可掛一幅,翰林雖是有學問的賢者,但在一天天等待消磨苦寒歲月的這件事上,他的焦慮和期待,與小宮女小太監還不是一模一樣毫無分別。

我問我自己,究竟愛明朝人染花瓣的方法,還是愛清朝人描雙鉤字的方法?啊!如果可能,我兩種消寒圖都要。前者備些胭脂,淡淡地染它九九八十一瓣蠟梅。冬雪照窗之際,那漫天的雪大概也搞不清這株梅是土裏長的還是紙上開的吧。至於那九個字,一筆筆端穩穠麗,隱含風雷,每天早晨濃濃地塗它一點或一橫,一豎或一鉤,久而久之,飽筆酣墨,就這樣一撇一捺間,也就給我偷填出一天春色來了。詩句上方有“管城春色(或作滿)”四字,“管”是指毛筆的竹杆,“管城”便是毛筆所統轄的領域。原來春天是用一支筆迎來的,不管世界多冷,運筆的動作竟能醞釀春色。

我想,用這個方法治療“嚴冬沮喪症”應該比日光療法好玩多了。看在這一點上,我改變看法,承認“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是一句好得不能再好的詩,不是因為詩好,是人和詩之間的心情好。

這詩雖說是宣宗禦製的,但每個填寫它的宮女,從第一個字“亭”的第一筆那個“、”開始,一筆筆填寫下去,到後來難免覺得整句詩都是自己完成的。

看起來,不論是皇帝,是宮女,還是現時代在人海沉浮的你我,不都像亭前的那株枯索無聊的垂柳嗎?等待一則春風的傳奇來度脫我們僵老的肢體使之舒柔,將我們黯敗的麵目更新使之煥燦。春風在哪裏?春風是什麽?我們並不了然。去年來過的春風今年還會不會來?我們並無把握。但“珍重等待”,卻是我們最後的權利。

使心情為之美麗,使目光為之騰烈的,其實,隻是等待啊!

易經六十四卦,最後一卦是“未濟”,未濟是未完成的意思,因為尚未完成,我們便有所為也有所待,我們在等待中參與宇宙的醞釀發酵和澄定完成。聖經最後一章最後一句也是等待,對全新的曆史的第二章的等待。

我漸漸相信等待是幸福的同義詞,女子“待嫁”或作曲家手上有一隻曲子“待完成”,或懷中有個孩子“待長大”,這些人,都是福人,雖然他們自己未必知道。

如果不曾長途渴耗,則水隻是水,但旱漠歸來,則一碗涼水頓成瓊漿。如果不曾挨餓,則飯隻是飯,但饑火中燒卻令人把白飯當作禦膳享受。

生命原無幸與不幸,無非各人去填滿各人那一瓣瓣梅花的顏色,各人去充實那一直一橫空白待填的筆觸。

故事裏可憐的孫悟空,跟在唐三藏後麵橫度大漠,西天路上有九九八十一度劫難。而我們凡人,我們凡人要在春回大地之前與那九九八十一次酷寒斡旋。

不知道到哪裏可以找到一張“人生消寒圖”,可以把生命裏的每一片蕭索都染成柔紅的花瓣,將每一筆空白都填成躍然的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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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謝了。很美的一篇散文。九九楊落地,春天的希望也就在前了。艱辛也好,焦慮也好,隻要有了希望,再怎麽寒,也總是可以消的了。~)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新年快樂,平安是福。
51t 回複 悄悄話 易經的“九九”之數,看來無論是人類社會,還是魔道神獸,還是自然的季節交替,都得遵循此定數。

唐僧取經,已經在雷音寺取得了經文,可隻是曆經了八十難,最後在過大河時突遭狂風巨浪,取經人和經書顛倒江中,非得曆經完九九之數,才得功德圓滿。原來這難,也是可控可管的,叫你難,你就難了。

孫大聖大鬧天宮,被太上老君扔進煉丹爐中,欲將其熔煉成金丹,要得煉他個九九八十一天。開爐那天,天庭改行夏時製,太上老君算錯了時辰,少了一個時辰就開爐,一揭爐蓋,孫大聖跳將出來,哪有什麽金丹!孫掄棒打翻了老君的煉丹爐,一塊火炭掉入下界,這就成了日後的火焰山。

玉帝原來允諾老君,功成後給他提職稱,封個禦膳房總監,今見功敗,一氣之下,罰老君再燒九九八十一千年的鍋爐。孫大聖本待揮棒要打老君,見他如此可憐,也就心下憐憫,饒了老君,手一指玉皇大帝:玉帝老兒,俺老孫跟你沒完!一個縱身,跳出了南天門...

可見就算天上大仙,也不得違逆了這九九定數之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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