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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老人〕簡媜/瀾潭

(2022-05-28 04:01:43) 下一個



《布衣老人》 文:簡媜  誦:瀾潭

 (人月圓 元·張可久)
 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卷天涯。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
 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海濤的繁忙,為了承載帆船。
蜂蝶的繁忙,為了探測花房。
平地裏吹起野風,乃為了成全一種空曠。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著什麽?

山中一夜,無夢。卻被吹落在臉上的葉子拍醒,天光從蛇藤的臂膀之隙流瀉下來,像千萬隻山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

藤條似乎更老皺些,鬆蘿從樹幹上款款地漫步於藤身,懸垂的絲縷,像遙遠的往事,拂起我的記憶。

草榻經過一夜輾轉,枯成幹黃。我仍記得昨夜沉靜中所嗅出的甘美,帶著青草的幽香,而現在,這些又都成為過去了。

得到的並不比失去的多,這該是生命裏無法求全的難題吧!當時一心想要的,以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時所失去的東西,卻留給後來的自己慢慢去遺憾了。

人,如何能預先成熟呢?在當時當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輕重,選擇眾人以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蟬地等候它在未來成為“得”。

或者,寄生的此世,無所謂既定的得與既定的失?兩者不斷互相牽動、更遞,輪流作為“得”,也輪流作為“失”。

澗岸,掬水浣麵,一股清涼逼走五內的濁氣。啊!若我不曾沉醉於塵世裏,此時如何能感念澗水賜給我的冷冽?

忽然,澗岩背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我懷疑是一隻睡渴了的小獸,待到眼前,原來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將一隻木桶擲於澗麵,自己謔謔地喝兩口水,汲水,提著木桶走了。

竟不曾發覺我,好像我是一塊多長出來的岩石罷了!在深山裏乍見人跡,我不知如何啟口,想起這幾日來,一直禁語著。

“啊——!”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嘴邊湧現出來。為了澗水,也為那位老者。

沿著水跡,撥開枝椏橫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見老者,正在遲疑,忽然聽得幾聲咳嗽,從側邊的密林傳來,林間回蕩著薄薄炊煙,老者已經升火了。

數間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靜地在四季裏養老。庭前鋪著木板路,大約是山中欠石,隨手劈了枯木,參差拚著,久而久之,木板與泥土咬合了,走起來倒也穩健。兩棵高聳的老鬆算是院門,去歲的針葉隨意散落,也不掃,也不揚,舊針新葉就這麽上上下下縫出一小塊人間。

我於鬆間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與他招呼?灶房外傳來劈柴的聲音,間雜著他使力的鼻哼。我應該打擾他嗎?還是繼續我的旅程?

但是,這格局逍遙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數間草舍住的是誰呢?原以為會有稚子奔出,或老婦踱來,卻隻有晨風牽我衣袖,春陽都已經高掛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後。

他回頭:“啊!……人!” 吃驚地囁嚅著,稀疏的白髯像鬆蘿依附於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澗,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來,你劈!這塊木頭咬定斧頭咧!”

他突然伶俐起來,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頭,已聞得糧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還不錯,賞你粥吃!你提醒我罵那砍柴的,少捎這種硬脾氣木頭給我,十把斧頭不夠它嚼!咱們吃粥,我餓了!嗬,大日頭好,我曬死你這塊壞木頭!吃粥吃粥!”

他搖鈴似的一串話,倒讓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書達理、待人接物,全轟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盤醬瓜,兩碗粥喘著白煙。粥氣撲在臉上,恍惚間,竟錯覺自己是草舍的少主子。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麽事都不必吃粥重要,就算皇帝來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說。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皺。猛地吐出一句話:

“打哪兒來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來的?十八拐的還是三十拐的?”

我一臉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訴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腸子彎彎曲曲,專使壞!”

我懂了,從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個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謔謔喝光兩碗粥,忽然吊起一隻眼覷我,好像在想極遙遠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難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個大。太陽出來囉,他打從東邊出門,太陽滾到西了,他沒回門,你瞧瞧,迷路了,我這麽想。這年頭,做爹的一個樣兒,做兒子的一個樣兒;老的迷夠了,換少的迷……”

我停箸,等他把話數全,但他挾花生米嚼,仿佛話都在裏頭了。

“你啞巴啦?不吭氣兒!”他提掇我。

“我……我飽了!”

“飽啦!收拾收拾,幹活去!”

他又豹子似地竄到另一間屋,提著一頂鬥笠,操起一根扁擔出門,走了幾步,又走回頭:

“我上三十拐罵人!你,自個兒管吃管住,洗碗、曬柴、打水、院子畫一畫,看著辦!哦,別動那隻雞,我許人啦!”

還是那身布衣,忽然滅了跡。

山中無歲月,卻住著這麽個老人,從他健步如飛的鞋法,看不出沾過多少泥漚。

洗碗、曬柴、打水、掃院子,照著辦了,老爹。

掩在三兩株桃樹背後,另一間草舍裏,我驚見漫散於地的書卷!

蛛網恣意牽連,山中潮氣蒸出書黴。缺頁的,想必是翻讀過勤斷了線,如今道理攏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滅,遒勁的筆法不難看出少年血氣,此時卻如黃土崗上的點點鬼火。

一隻雞從書堆裏鑽出來,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見,雞所窩藏的角落,蓬頭散發著一幅字,雞羽、塵垢已做了注疏。

  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卷天涯。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

下聯呢?不見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欞的潲雨,還是烹茶時的火信子?

我掩門而出,有一股鬱悶的冤氣從胸內湧上喉間,終於沉沉地“啊——”了出來。

雞啄鬆針,扒弄舊泥。似乎暗示我,漢唐風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這不欲多言的深山裏。

日已西斜,出門的人尚未回門。難道老的等過少的,捉得今日,換少的等老的?

柴房後,莽莽蒼蒼野林子,那兩座書著姓氏名諱的墓,想必聽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許了一隻雞給她;而另一個人,他一日不回門,老爹爹,你一日不賞他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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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好久沒讀簡媜了。來聽聽山中布衣老者的邂逅吧。

一直以為,要能獨居山中經年,該得有多強大的生存能力啊。汲水,劈柴,炊食,光是伺候那兩碗粥飯,就得花費多大的工夫啊,還不去說那些不得不麵對的生活雜事。現代人依賴便利的生活設施慣了,要想回到原始生活,有幾人能做到?

兩年前看過謝霆鋒的一個短片,他邀約幾個歌手來到山裏,規定不許與外界聯係,不許網購食品,在山裏呆上幾天,看能否存活。結局當然是存活了,但那是電視秀,作不得真的。

記不得是哪部電影了,外國人把電話引進了清庭皇宮,叫皇帝試打,皇帝大臣拿起電話,甭提多高興了,現在可以對著話筒說“劉墉接旨”了。擱過去,一道緊急禦旨,隻有靠人,一個一個驛站的騎馬飛跑,往往等到好不容易“聖旨到”,黃花菜早涼了。閉關鎖國的皇帝也嚐到了高科技的好處。

現在又有了手機,那就更方便了。想起多年前,在每個大學的計算機房裏,前排都放著幾部蘋果的電腦,沒人用,大家都擠到牆邊一溜的windows機上,也佩服蘋果的不懈努力,現在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不都會看到那咬了一口的蘋果?

吳宮蔓草,楚廟寒鴉。這山中老者,進進出出,風風火火,豹子似地,要得在這深山裏存活,可不就得要豹子似地?多少漢唐風流,都在這風風火火中,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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