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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地壇(二)〕史鐵生/曉燕

(2022-02-25 10:51:31) 下一個



《我與地壇(二)》 文:史鐵生  誦:曉燕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到這園子裏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約三歲,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幾棵大梨樹,春天開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花落了便結出無數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繼爾轉白,再變黃,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

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一邊撿小燈籠;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裏太安靜了。我奇怪這麽小的孩子怎麽一個人跑來這園子裏?我問她住在哪兒?她隨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牆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麽蟲子。他捉到螳螂,螞蚱,知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

有那麽兩三年,我經常在那幾棵大梨樹下見到他們,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漸漸長大了些。之後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校裏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機會來這兒玩了。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園中見到他們,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多年,我竟發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麽要給它那樣一個結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於是從家裏跑出來,想依靠著園中的鎮靜,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

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麵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卻不鬆手揪卷在懷裏的裙裾,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我正要驅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夥子,於是那幾個戲耍少女的家夥望風而逃。小夥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竄的家夥,一聲不吭喘著粗氣。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

這時我認出了他們,小夥子和少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幾乎是在心裏驚叫了一聲,或者是哀號。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夥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鬆開了手,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一地,鋪散在她腳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夥,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仿佛暗啞地響著無數小鈴鐺。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後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隻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隻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麽?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麽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麽維係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

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麽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味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隻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裏: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隻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麽,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裏呢?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麽多年我在這園裏坐著,有時候是輕鬆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鬱苦悶的,有時候優哉遊哉,有時候棲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共隻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麽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

讓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健的因素。為什麽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麽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

我說過,這一來我輕鬆多了,自由多了。為什麽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裏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裏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已經不用保密了。

我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那個愛唱歌的小夥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過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裏。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很要麵子。可是你寫成了,而且發表了。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麽好。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我確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夥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

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裏隻尋找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果你又發表了幾篇,並且出了一點小名,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一個什麽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定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擔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那樣你就又完了。

憑什麽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麽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一個截癱者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這園子裏憑什麽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寫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見好就收吧。當一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太朝不保夕了。我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幹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你這麽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來,從一條快要曬幹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世界的好。可你並沒有去死。

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可是不必著急的事並不證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麽?是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麽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說到底是這麽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可我不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說對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

我有時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於不想活呀?可我為什麽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麽、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麽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之類,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麽嗎?沒說不該。可我為什麽活得恐慌,就像個人質?後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

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這時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說:隻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隻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後我竟然不那麽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後所得的那份輕鬆?

一個人質報複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還寫嗎?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這下好了,您不再恐慌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麽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麽,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

我在這園子裏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每一個倒黴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台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裏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麽也沒忘,但是有些事隻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隻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裏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裏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後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裏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幹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

有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

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裏傳出一陣陣嗩呐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呐的人,唯嗩呐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裏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麵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一直在響,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裏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麽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麽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麵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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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這是我與地壇的下半部分。史鐵生用細膩而平實的筆觸,勾勒出一幅於苦難中砥礪前行的人生畫卷,於荒蕪處展現出洋溢著生命活力與激情的白描,用簡潔平樸的語言抒發了對於命運與生死問題的理解與感悟。

這裏看不到那些常見的油膩的喧囂,沒有那些塞在地溝裏的對於人們生活的說教,也沒有經常居高臨下的心靈雞湯的指責,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在生活的磨難中沉靜的思考,娓娓道來的講述著他對於人生的領悟和生活中磨礪出的哲思。

園子,是陪伴他多年的夥伴,聆聽著他,養成著他,撫慰著他。到了終了的那一天,我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們的拐杖。而在某一處的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用萬花筒來觀賞這個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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