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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嫉妒〕餘秋雨/麥恬

(2022-02-21 09:48:45) 下一個



《關於嫉妒》 文:餘秋雨  誦:麥恬

〔源遠流長〕

談嫉爐,不忍心過於嚴厲。

它當然不是一個好詞,但為什麽古往今來一切大作家都喜歡侍弄它?它或許還牽連著某種讓人難於割舍的美?

奧賽羅在嫉妒,林黛玉在嫉妒,周公瑾在嫉妒,甚至連神話故事中那些頂天立地的天神也在嫉妒。嫉妒使他們苦惱、失態、瘋狂、自殘,又使他們變得真切而淒楚,決絕而蒼涼,不能不引起人們加倍的關懷和同情。

這是有道理的。在文學中,不管是正麵人物還是反麵人物,提煉得越純粹就越難與讀者溝通,而隻要出現諸如嫉妒這樣的毛病,立即就進入了正常人群的心理感知係統,開始與讀者產生實質性的聯係。

與其他毛病相比,嫉妒的價值非同一般。它比一般的性格特征嚴重,嚴重到足以推進人格的掙紮、事件的突變,但它又不強悍到可以混淆善惡的基本界限;嫉妒具有很大的吸附性,既可以附著於偉大的靈魂、高貴的軀體,也可以附著於躲閃的心機、卑瑣的陰謀,幾乎可以覆蓋文學中的一切人物;更何況一切被它覆蓋的人物不管是好是壞都不願意公開承認它的存在,焦灼在隱秘中,憤怒在壓抑中,覬覦在微笑中,大有文學的用武之地。

然而,這一切都不應僅僅看成是作家們的技巧性選擇。文學與嫉妒的因緣,來自於人類與嫉妒的因緣。就像我們無法輕易地嘲笑奧賽羅與林黛玉,我們也無法斷然宣稱自己是一個從不嫉妒的人。麵對嫉妒,誰也難以充當一位居高臨下的醫生。這是我們城堡中一種源遠流長的傳染病,已有不少人因它而瘋,因它而死,隻是還留下了不少病情較輕的人。就像古代歐洲某些城堡被病疫籠罩的情景,輕病人侍候著重病人,活著的埋葬著已死的,城門已聞,道路已斷,指望不了外來的救星。

我讀過那些古代歐洲城堡的記載,肆虐的病毒似乎已經勝利,一天天過去,又一個黃昏來臨,能在街上輕鬆行走的人越來越少,但是,人類的尊嚴終於在經曆了巨大的恐懼和怨恨後點燃火花,連那些掙紮在病榻上的人們也盤算起抗拒的可能。終於,勝負的平衡器產生了微妙的傾斜,不知從哪一個黎明開始,街上有了紛雜的腳步聲。

〔嫉妒的本性〕

嫉妒的起點,是人們對自身脆弱的隱憂。

一個人落於凡塵,就產生前後左右的社會關係,而在這種關係中,沒有人會是徹底的強者,也沒有人會是徹底的弱者。徹底的強者是無法生存的,因為如果要徹底,他的頭頂必須沒有天空的籠罩,他的身邊必須沒有空氣的摩擦,他該站在哪裏?徹底的弱者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隻要一有高度就有更低的尺寸,一有分量就有更輕的事物,他要弱得徹底,隻能無形無質,那又弱在何處?

所以,人生在世,總是置身於強、弱的雙重體驗中。強勢體驗,需要有別人的弱勢來對照,弱勢體驗,則需要尋找強勢的背景。據我看,就多數人而言,弱勢體驗超過強勢體驗。強勢體驗大多發生在辦公室、會場和各種儀式中,而弱勢體驗則發生在曲終人散之後,個人獨處之時,因此更關及生命深層。白天蜂擁在身邊的追隨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帶來無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對別人強勢的敏感和防範,嫉妒便由此而生。

這是一種隱隱然的心理失落。人們在兒童時就已經開始承受,家長和教師也習慣於利用它來刺激兒童,兒童大多沒有消解的辦法,隻能以直捷的方式作出反應。但是一次次的反應使他們懂得,多數反應既無必要又無作用,於是他們也就不再認真,自然地獲得了自我消解的功能。麻煩的是,直至年長,有一些心理失落仍然消解不了,變成了天天啃噬內心的隱疾。因此,嫉妒的嚴重性,不在於它的一時爆發,而在於它的長期保留。

記得早年讀過一首兒童詩,句子已記不太準,大體意思是這樣的:

滿街都是新鞋,
我是多麽寒倫。
纏著媽媽一路哭鬧,
直到突然看到,
一位失去了腿的人。

這首小詩曾經使我領悟到人世間的許多大道理,而就它的本體而言,卻是描述了一種嫉妒的消解過程。

但是,我們會不會遇到這樣的對手呢:他老在自己眼前晃動,什麽都高出自己一籌,好不容易到了勢均力敵的當口,定睛一看又成了他的下手,躲他進他不再想他,繞了九九八十一個彎,猛然抬頭,他又笑眯眯地出現在前方。

那是一雙永遠穿著新鞋子的強健腿腳,選擇的路向與自己處處巧合。它帶領著我又阻擋著我,陪伴著我又遮蓋著我,是同道戰友,又是冤家對頭。差不多的興趣,差不多的格調,差不多的頻率,差不多的追求,這是互相合作的條件,又是互相否定的淵源。

前不久翻到過一本叫做《文人相輕》的書,搜集了古今中外一對對著名文化人相互鬥法、兩敗俱傷的傷心事件,讀了頗多感慨。他們結仇的全部原因,在於他們太相像。

這些文化人大多名重一代、氣韻高華,有足夠的胸懷藏古涵今,也有充分的能力判斷對手的文化品位,卻為什麽氣惱了糊塗了?我想主要是發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近距離的遮蔽。

嫉妒者可以把被嫉妒者批判得一無是處,而實質上,那是他們心底最羨慕的對象。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經做了而且又做得那麽好;自己最想達到的目標,居然有人已經達到而且有目共睹,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筆來詛咒、來批判了。但又不能明火執仗,隻能轉來轉去,東躲西藏。這種特殊的呈現方式就是嫉妒的證據。

例如一般的批判再嚴厲也總是有的放矢的,倘若批判者缺少對問題的具體指向,而快速地把興趣轉向了人,轉向了這個人的生存狀態、心理趨向、名譽地位,那麽,就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例如一般的批判動用的主要是理性,倘若批判者感情用事,厭惡的程度與批判的內容不成比例,那麽,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例如一般的批判總是越明確越好,倘若批判的語氣有點曖昧,批判的素材半明半暗,而且經常說明自己不是出於嫉妒,那麽,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例如一般的批判不會糾纏不休,講清道理也就罷了,哪能一直關愛下去?倘若對批判對象鉚上了勁,一見這個名字就目光炯炯,那麽,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不是嫉妒就無法解釋這一切,因此我們也就找到了嫉妒存身處的諸多路標。

隻是為了心頭那一點點嫉妒,人們竟然要動那麽多腦筋,而且隱晦曲折,用心良苦。嫉妒,支付那麽高的成本,實在是人類心頭最奢侈的供奉。

〔嫉妒之苦〕

嫉妒之苦,主要苦在自己。

早有高人指出,對被妒者來說,嫉妒是對一種價值的側麵肯定,是另一種方式的讚揚,在多數情況下並不構成實質性的損害。

真正受到損害的是嫉妒者自身。且把這種損害作三個方麵的描述。

一、自設戰場,自驚自嚇。

嫉妒者總是在強者中尋找對象,他們不會盯住一個來日無多的老者,也不會在乎一個窮落潦倒的才子、身陷囹圄的義士,而總是與正處最佳創造狀態的生命體過不去,這不能不使他們長時間陷於自我驚嚇之中。對方的每一個成績,都被看成是針對自己的拳腳,成績不斷則拳腳不斷,因此隻能時時圓睜著張皇失措的雙眼,不等多久已感到遍體鱗傷。這種自設戰場、自布硝煙的情景有時已近乎自虐狂,但對他們自己來說並不是欺騙和偽造。

多年前我見過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滿臉悲壯地告訴我,他的論敵是誰,把我嚇了一跳。因為那位論敵是我敬重的一位學者,他的每篇文章我都看過,怎麽料到居然在後院還與一個孩子擺了一場秘密的擂台戰?為了回答我疑惑的眼神,年輕人還詳述了他們之間的三場論戰,隻不過在他看來,那位學者對付他時全是指桑罵槐。可惜結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學者從來沒聽到過年輕人的名字。

更多的嫉妒者並無如此一廂情願的戰鬥感受,卻也習慣於把嫉妒者的行為向自己拉近,就像我的一位朋友,遠遠看到一串辣椒就渾身冒汗。然而被妒者不是一串辣椒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行為方式牽涉各個方麵,除了專業之外還有居家生活、友情交往、運動娛樂,而且每一個方麵都有聯係,嫉妒者口中不說卻在心中承受著一種全方位的折磨,折磨得芒刺遍身,又不願自拔。一個對象尚且如此,如果有幾個嫉妒對象,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沒法過還得過,嫉妒者經常把自己看成鄙視顯貴的勇士,傲岸而又疲憊。他們似乎有所等待,等待著被妒者的失敗,但他們不知,被妒者實際上並沒有進入過戰場,因此也不存在他們想象中的失敗。更何況,一種全方位的日常生態怎會失敗?因此,等待來的仍然是心靈磨難。

二、自述自困,自聾自啞。

嫉妒使感受機製失靈,判斷機製失調,審美機製顛倒,好端端一個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聾子和啞巴。

例如從理智上說,嫉妒者也會知道某位被妒者的美貌,但是自從有一天警覺到對方的美貌對自己的負麵意義,就開始搜尋貶低的可能,這種搜尋未必有實質成果卻有心理成果,久而久之對於對方的美貌已經從不願感受,發展到不能感受,那便是自身感受係統錯亂的開始。

同樣的道理,一位詩人突然對別人的佳句失去了欣賞能力,一位音樂家在同行優美的樂曲中表情木訥,一位導演對著一部轟動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術教授在講述兩位成功畫家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如果他們隻是端架子、擺權威,內心方寸未亂,毛病還不算太重,如果他們確實已經因嫉妒而顛倒了美醜,封殺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那等於是武林高手自廢功夫,半條命終結。

曾經讀過一位中年作家的坦誠自白,說自己因為出於對年輕一輩作家的嫉妒,拒絕讀他們的作品,家庭餐桌上子女們談得越多的年輕作家越是不讀,好像在對誰賭氣,對青年作家?對子女?其實是對自己,整個兒與自己過不去。這位中年作家坦然解剖自己的誠懇十分令人感動,他描述的心理症結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我們的文學藝術其實並不荒涼,但每有佳作總會遇到矜持的壁障、冰冷的箭鏃,結果隻能是荒涼,而這位中年作家告訴我們,首要的荒涼,在嫉妒者心上。

常聽人說,某某人的東西我是不看的。是厭惡嗎?未必。我們連希特勒的文告也不拒讀,連濃妝豔抹的醜角也不拒看,為什麽獨獨要拒絕某個人你並未了解的作品?我想這種拒絕的原因多半也是嫉妒,而拒絕的結果則是自己的閉目塞聽。

三、自輕自賤,自貶自罰。

嫉妒好像是在自我提升,實為自我沉降,有時會把自己沉降得不倫不類,十分可笑。

當一位嫉妒的女性在用十分偏激的語氣嘲弄一位女明星相貌的時候,她竟然忘了,就在這一刻,自己的相貌作為一種有趣的對照體,成了人們默默觀照的對象;一位評論者撰文用誇張的語句貶損一位作家的文采詞章,他也忘了,此時此刻,自己同樣是用文筆在寫作,自己的語句與他引述進來加以批判的語句共處一頁,白紙黑字狹路相逢,高下優劣不言而喻。一個人一旦陷入嫉妒就成了半個傻子,頻頻地用伶牙俐齒來自我作踐,一次次打自己的耳光還覺得紅光滿麵,真是可憐。

還有更蹊蹺的事情出現。某個嫉妒者與女友出遊,可以欣賞女友對山水勝跡的讚美,可以首肯女友對古代名詩的吟詠,卻無法容忍女友對當代某位年輕詩人的崇拜。他會期期艾艾地猶豫片刻,然後評論起這位年輕詩人在外貌、作風上的種種遺憾,聲調越來越激烈,沒準回去後還寫出一篇嚴厲的批評文章發表在報刊上,難怪有些批評文章總是閃耀著一種不知原因的憤恨。這真是何苦來著,難道他把遠在天邊的年輕詩人當作了潛在的情敵?難道他真覺得自己可以與身邊人佩服的各種成功者一決高下?不管哪一種構想,都因為過度的自作多情而遭致了自輕自賤。

經常可以看到的是,一個很有身份的人物一起妒心,便不自覺地進入任何嫉妒者都避諱不了的話語公式,聲氣眉眼與街坊二大媽沒有太大差別。二分傳言裹著三分酸氣,剩下的五分,用輕蔑來掩蓋羨慕。此時在眾人眼中,這位很有身份的人物立刻成了一個庸俗的角色,不需別人評判,自己就完成了一種精神懲罰。

暫且就說這一些吧。你看,自設戰場、自驚自嚇、自述自困、自聾自啞、自輕自賤、自貶自罰……就這麽像玩文字遊戲一樣隨便說說,便可知道嫉妒給人們帶來了多大的心理災難!

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是誰?

我的回答是:嫉妒的人。

隨著這個回答還想介紹兩位先哲的話。德謨克利特說,嫉妒的人是他自己的敵人;愛比克泰德說,嫉妒是幸運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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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嫉妒,是人之天性,人之初,性本妒。

初臨人世,睜眼一看,嫉妒了:怎麽他們都有一條棉被包著,我是光溜溜的?於是“哇”的一聲,向這個世界抗議。

之後,這人生的一步一步,不都是由嫉妒而生目標,化嫉妒成追趕的動力,一步步的這麽走來的嗎?百米運動員的奮起直追,要在10秒之內趕上他,不也是嫉妒而激發的力量嗎?鄧公當年訪美,看到美國的欣欣向榮,從此立下宏圖意願,沒有那年的嫉妒,哪有三十年的大發展?

現在人們說起嫉妒,似都為貶義,其實文字哪有什麽褒貶之分,就在乎說話人的心意了。心情愉悅,世上最貶之詞,也是褒義綿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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