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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日色變得慢〕易術/Bobo

(2021-07-09 11:31:55) 下一個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文:易術  誦:Bobo

1

開春後,老家白馬山的茶花又開了,白瑩瑩一大片,像給山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雪。再過段時間,就會長出茶耳和茶泡,鮮嫩清涼,可以摘了生吃。再幾個月就會產茶籽,村民們會背著竹筐,走遍白馬山撿茶籽,榨出茶油,這是他們重要的收成。

每年這個季節,外婆都會站在山頭,欣慰地看著茶花,花開得茂盛,茶籽就會好。

2008年,這年不一樣,我匆匆趕回去,是因為她得了肺癌。醫生說,撐不了太久了,發現時就是晚期,想吃什麽就吃點兒什麽吧。我媽再三囑咐,別告訴她,外婆年紀大了,禁不起折騰,還不如開開心心過完剩下這兩個月。

我到了醫院,看見病床邊有一捧茶花,鮮豔欲滴。

我說:“外婆,我給你買了條圍巾。”

外婆看見我,笑得合不攏嘴,打開圍巾,然後看了看我媽。

外婆說:“外孫給我買了,你怎麽沒買禮物?”

她像個小孩。

我媽回答:“年年都給你買,今年帶你看病所以忘了。”

外婆很倔強:“那不行,補上。”

我媽像哄孩子似的:“那你要什麽?”

外婆:“我要一雙高跟鞋。”

我媽:“高跟鞋?你這麽大年紀穿什麽高跟鞋!”

外婆:“你不買我給外孫錢,讓外孫買。”

我媽無可奈何地看了看我:“他買我買都一樣,行,下午去買。”

外婆就是很倔,而且特別有主意,想好的事,別人的意見提得天花亂墜,她都不理睬。

下午我媽給她買了雙深紫色的高跟鞋,其實也就比平跟高了一點點,她試了試,看起來很喜歡。

“易術,你帶我出去走走。”外婆發話了。

“好嘞!”我扶起她。

“醫生說別走太遠。”我媽有些擔憂。

“行了,別囉唆。”

“媽,我會照顧好外婆的。”我對我媽說。

醫院有個寬敞的後院,綠化做得不錯,南方開春後還有點倒春寒,我覺得有點冷。外婆脫下外套給我披上,我說不要了,我年輕,抗寒。她執意要我穿,隻好穿上。我一路跟外婆說著媽媽多孝順,忙前忙後,這家醫院條件好,院長是媽媽的老同學,住院安排床位省了很多心。但發現外婆沒聽我說話,她看著遠處發呆,離我們兩百米處,有個老頭推著輪椅,輪椅上是個不能動彈的老太太。

我覺得,外婆可能是想念外公了,外公去世快十年了,他是個老紅軍,盲人,抗美援朝時眼睛被彈片戳傷,外婆扶著外公過了幾十年。十年前外公腦溢血,早上起來上廁所,倒在房門口,再也沒醒來。

“我的乖外孫,你跟我說實話,我得的什麽病?”

“就一般肺炎,住倆月就好了。”

“你就撒謊吧,跟你媽一樣,不誠實。”

“比肺炎可能嚴重點兒。”

“肺癌是不是?”

我不作聲,算是默認了,其實我不想瞞著她,她有權利知情。

“我就知道,”外婆嘴都氣歪了,“這個砍腦殼的,又騙我!”

“媽也是怕你知道了有負擔。”

“這有什麽,我又不怕死。”

剛說完這句話,外婆“哎喲”一聲摔倒了。我嚇得腿軟,扶起她。她根本不適應穿高跟鞋,我檢查了一下,沒摔傷,但鞋子有些打腳,磨出了血泡。

外婆出乎意料地接受了這件事,並配合治療,但談不上積極地求生,我感覺她隻是不想為難我媽,醫生提的治療方案她不發表意見,都讓我媽拿主意。安頓好,大舅打給我媽,聊了幾句瑣事,他並沒有責怪我告訴了外婆,我猜他們都不知道怎麽跟她說,所以約好不說。其實此刻都鬆了口氣。

晚上我大舅媽來接班,我和媽媽走著回家。

“你外婆這人,就是倔。”

“都隨她吧,一個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這種感覺,真難受。”

“你外婆不怕死,她隻是舍不得我們。”

“誰不怕死啊,我不信。”

“我想她可能是想走了。”

“想去見外公了?”

我媽沉默了幾秒,搖了搖頭。

我有些驚訝,覺得我媽的表情裏有深意,所以追著問,到底有什麽樣不為人知的故事。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要去了解外婆的故事。

從我懂事起,她就是個老人,我從來不曾想過其實她也有年輕的時候。那天開始,我突然想要探尋她的一生,以及那個我一知半解、茶花飄飄的美好時代。

2

外婆張美蘭,年輕時在我們老家白馬山是出名的美人。

外婆剛過完18歲生日,就嫁給了我外公張漢之。

外婆是我外公家的養女,親生父母都不在了,養父母恩重如山,外公那年英俊挺拔,剛從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回來,可惜的是,外公是個盲人。

盡管如此,白馬山的老鄉們都認定這是樁美滿的婚事,因為外公的優秀戰績,國家給家裏配備了收音機,發了新家具,還答應等外婆過門後解決工作問題,外公成了村裏人人敬重的大人物。

所以,盲人又怎麽樣?這分明是享福的日子嘛。更何況,那個年代,老人開口了,婚事就定了。

家裏熱鬧著,外婆臉上沒笑容,親戚們隻當她羞澀又緊張。她隻是笑不出來,外公不是她想嫁的人,她心有所屬,是鄰村一個教書先生丁妙書。

而且,她正懷著丁妙書的孩子,整整四個月。

外婆是個女書生,那時女孩不興讀書,她偷偷去丁妙書的教室聽課,沒上過一天正經學,但寫得一手好字,《出師表》背得一字不漏,《安娜·卡列尼娜》是她的枕邊書。丁妙書覺得她聰慧機靈,外婆愛他博學儒雅。丁妙書博學多才,那時的老師都是全才,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還會畫畫。他拿自己的畫冊給外婆看,外婆驚歎不已,這素描啊,怎麽跟真人一樣,畫得可真好。

美貌又倔強的張美蘭,愛起來奮不顧身,兩人花前月下私訂終身,丁妙書采一朵潔白的茶花,插在她頭上,微風吹來,美得晃眼。

我見過她年輕時的老照片,嘴角上揚,有種不甘被馴服的跋扈勁兒,一雙眼睛瞪得明亮,腰杆挺得筆直,仿佛可以聽見她嘴裏振振有詞:你怕什麽?我都不怕!

我媽說,外婆骨子裏是另一個時代的女人。

“這在當年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啊,她懷上了也不肯打,說不管嫁給誰,都要留下丁妙書的種。這膽子,怎麽她沒去抗美援朝啊?”我媽歎了口氣。

“外婆這麽彪悍,怎麽肯委曲求全?”

“我也不知道,聽說村裏幹部出麵做工作,張家是軍人家庭,事情鬧大了對丁妙書不好,你外婆尋死覓活一陣子,最後還是嫁了,想必也是無可奈何吧。”

“孩子留住了嗎?”

“留住了,就是你大舅,你外公可能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對外也說是他早產的孩子。”

“有人信?”

“你外公根紅苗正,誰敢道他的是非?”

“外公脾氣那麽暴,沒逼她不要這孩子?”

“逼了,她說孩子要沒了,她也不活了,你外公拗不過她,認輸了。”

外婆做了兩次化療,迅速枯萎,像變了個人。盡管醫生說意義不太大了,老人年紀大,扛不住,但家庭會議上,大舅和另外幾個舅舅都一致表決還是應該爭取最後一線希望。“人活著就應該好好活著,不然死了都沒了。”我媽說她小時候常聽外婆這樣勸人,她能說會道,又識字,後來國家安排她在村委會做婦女工作。生了我媽後,經常抱著我媽,牽著我大舅,上別人家解決家庭糾紛。

我每天來醫院陪她倆小時,她睡睡醒醒,看見我在旁邊就笑一笑。

“易術,你爸呢?”她突然問起來。

“他最近出差,過幾天一定會來看你。”

我爸和我媽離婚幾年了,但外婆還不知道,全家人瞞著她。她很關心子女的家庭生活,也很疼我爸,我媽覺得外婆也沒有多少年了,沒必要讓她操心,所以常以我爸工作忙為借口搪塞,逢年過節我爸也配合著過來看看,聊聊天,待不了太久就走了。於是外婆也相信,隻念叨,覺得我爸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還這麽拚。

“這個砍腦殼的,你能不能跟他說說,早點兒退休算啦,年紀一大把了,再努力又能掙幾個錢,不如退了還能來看我。”

“哦,我會跟他講。”

3

外公因為眼盲,內心自卑,脾氣不好。也許是出於對丁妙書的嫉妒,他經常喝酒後大發雷霆,揮舞拐杖把家裏砸得稀爛。外婆摟著年幼的大舅躲著拐杖,她也不跑,外公砸累了就睡了,她再收拾殘局。或許她內心對外公仍然是感恩的,他答應她生下我大舅,這是當時她的全部。

直到五年後,我媽出生,外公的脾氣才漸漸好起來。他很疼我媽,那是他第一個親生的孩子,可能他內心一直怕外婆跑掉,直到我媽出生他才真正相信她不會跑。

我媽6歲時,外婆得罪了人。

有戶人家嫁閨女,不肯嫁,死活要上吊。外婆去勸,那家人圖男方條件好,親家在工廠裏當了個車間主任,所以想要外婆把閨女說好了,早點兒辦了喜事,省得夜長夢多。結果外婆奔走兩天,閨女是不上吊了,但好好一門親事給弄沒了,因為外婆去找了男方家長,好說歹說談妥了,不勉強兩個孩子的婚事。女方家長氣不打一處來,帶了一群刁民扛著鋤頭來鬧事,站在曬穀坪上,嚷嚷著讓我外婆出來。

外婆向來不怕事,她頭發梳了一半,邊梳邊出門。

“你這臭婆娘,盡知道搞破壞,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你拿什麽賠我們?”帶頭的壯漢揮舞著手裏的扁擔,沙啞的嗓子像個破鑼。

“我救你女兒一條命,你怎麽不說?”外婆氣定神閑。

“我女兒的親事比命大!”

“她有你這種親爹也是上輩子殺錯了人。”

“你別廢話,怎麽賠?”

“你女兒不肯嫁,鬧著不想活了,你還不隨著她,像不像個當爹的?要賠去找村裏,找我賠,我賠你一個大嘴巴。”

“你還有理了,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

“罵誰呢?”

“罵你,還沒結婚就在村裏亂搞,懷著孩子嫁人,天大的笑話!”

一群人笑得前仰後合。

然後他們便看到我外公揮著拐杖從裏屋衝出來,凶猛得像隻野獸。一群人打成一片,混亂不堪。外公當過兵,不吃虧,打得靠前的幾個村民趴在地上,但他畢竟看不見,一步沒站穩,摔在地上,刁民們圍過來,外公處於下風。我媽和大舅這才反應過來,“哇”地哭了。

我外婆扭頭回了屋,幾秒後拿了把菜刀疾步走出,一夥人見狀停了手。

她一個箭步衝到光頭壯漢麵前,手起刀落,“唰”一聲,扁擔砍成兩截。壯漢頓時腿軟,還以為那一刀會劈在他頭上,他們原本隻是想教訓教訓外婆,不想鬧出人命。

“走不走?”外婆拿刀指著壯漢。

“你敢真砍?”壯漢不想丟了麵子。

“今天開始,你們上門做客,歡迎;敢來鬧,來一個砍一個,朝著頭砍。”

外婆說完往前一步,手一揮,舉起那刀真要劈下去。

一夥人屁滾尿流跑掉了。

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外婆把刀一扔,坐地上哭了起來。

外公頭上流著血,顫巍巍站起來,朝外婆伸了伸手裏的拐杖。外婆一把拉住拐杖,一使勁兒站起身。

“從此外公外婆就相濡以沫了?”我問我媽。

“也沒有,但的確是從那天開始,關係略有好轉,外公時不時也吼兩嗓子,但不打人了,你大舅日子過得好,外婆當然高興。”

“那些人沒再來了吧?”

“沒來了,都知道我們家有個惡婆娘,誰還敢來?但你外婆因為害怕,後來養成個習慣,晚上睡覺時,枕頭底下會放把菜刀。”

“外公還打外婆嗎?”

“不打了。”

曬穀坪一戰之後沒多久,外婆懷上了三舅。有天早上,外婆和外公剛做完“早請示”(當年很流行的一種祝頌儀式),家裏來了個村領導,說縣裏搞“學習毛主席語錄積極分子講用會”,請外公作為積極分子代表村裏去講話。領導看到外婆挺著大肚子,為難地說村裏會安排人來陪外公,外婆就不用去了。外婆連連擺手:“那不行,我要去的,老頭看不見,別人帶不了,不能給組織添麻煩。”

第二天,外婆一手牽著我媽,一手牽著外公,翻過山,走了十幾公裏,到了縣城,找了個招待所住下。

我媽說,“講用會”上的外公很風光,激情萬丈,他舉著長60公分寬50公分的盲文版《毛主席語錄》,帶領全場一起唱《東方紅》。他滿麵紅光地揮手打拍子,孔武有力,聲如洪鍾,每個人都激動得站起來跟著唱。

那是外公少有的經曆,盡管我媽和舅舅們都沒見過外公戰場上的勇猛,但那一瞬間,我媽說,似乎感受到了。

現場掌聲雷動,外婆在台下跟著一起鼓掌。外公講完下台,被話筒線絆了腳,摔在地上,外婆一個箭步衝上台,扶起他,還好沒摔傷。

“嫂子來一個!”有人大喊一聲。

“嫂子來一個!”所有觀眾都起哄。

“嫂子來一個!”一浪蓋過一浪。

“我不會唱,我隻會聽。”外婆有些羞澀地對著話筒說,然後給外公整整衣領,牽著他下台,笑得很開心。

我媽說,回家的路上,外婆一直哼著《東方紅》。

4

外婆後來又生了四舅,外公聽到小孩哭鬧的聲音就綻開笑顏。外婆忙裏忙外,大舅和我媽很懂事,一家人日子過得很充實。

有天她在裏屋給四舅換尿布,大舅和我媽在曬穀坪玩。她聽見我大舅喊了一聲“媽”。

外婆擦了擦手,應了一聲,走出去。

她呆住了。

丁妙書拎著一袋蘋果,站在那裏,他衝大舅笑著。陽光下,笑容很暖很暖。

大舅一臉疑惑,扭臉看外婆。

“你來幹什麽?”外婆冷靜地問,她並沒有迎上前。

“你兒子滿12歲,我路過,來看看。”他小聲說,可能他也聽說了外公的脾氣。

“你走吧。”

“我就走,隻是來看看。”

“看到了?那你走吧。”

“買了幾個蘋果……”

“放那兒,我等他大些了會告訴他的,你放心。”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媽說,丁妙書隻來過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有什麽約定,以後不再相見之類。總之那次外婆很嚴肅,我媽清楚地記得,丁妙書一走,外婆衝到後麵的茶樹林裏號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才擦幹淚回來做飯。

5

出乎意料的是,外婆居然硬挺了三個月。醫生說是奇跡,老太太生命力很強,而且現在居然還能下床走路,不過,再怎麽樣也都是在倒數了。我們已有心理準備,盡管難過,但也隻能平靜地接受。

這天我媽有事,我來陪大舅媽照顧外婆。

外婆突然要我拿麵鏡子給她。

我靠在床邊,把鏡子擺好,然後拿了個蘋果,邊削邊用調羹把果肉擂成泥狀,方便喂她。她對著鏡子細細地看著,捋了捋頭發,愁雲鎖眉。

“唉,你說世界上有沒有鬼呢?”外婆問。

“你希望有,就有。”

“那你說鬼都長什麽樣?”

“跟人一樣唄。”

“那是不是人什麽時候死,鬼就跟死的時候一個樣呢?”

“應該都跟年輕時一樣吧。”

“哦,那就好。”

外婆又捋了捋頭發,麵色稍稍好了些。

過生日吃豬腳,是我家的傳統。

大舅15歲生日那天,說好在家做燉豬腳吃。外婆麻利地在火上烤,把豬腳上的毛根燒掉,然後洗刷,剁成塊,大鍋煮。

我媽小時候比較胖,因為是家裏的獨女,哥哥寵,弟弟讓,又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好吃好喝都讓她第一個嚐。我媽聞著香味,等著鍋裏的豬腳慢慢熬。大舅、三舅和四舅都站在我媽身邊,一起等。

這時有個鄰村的老太太快步走過來,急促地敲門。

外婆打開門,見到那老太太,挺高興的樣子,圍裙上擦幹手,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老太太環顧四周,拉她到一邊,說了幾句。

外婆臉色都變了。

老太太小聲說:“我現在帶你去?”

外婆說:“不去。”

老太太有些生氣:“你怎麽可以不去?”

外婆說:“今天老大滿15歲,他爸一會兒起床,一家人一起吃豬腳。”

老太太急得跳腳:“豬腳什麽時候不能吃?”

外婆低著頭,沒理那老太太,拿鍋鏟盛了一點兒,試了試味。

老太太說:“我不管你了。”

外婆說:“那你先走吧,豬腳熟了,我要喊張漢之起床。”

老太太悻悻地走了,一路罵罵咧咧。

外婆盛好豬腳,要我媽去叫外公起床。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豬腳,那是外公第一次答應給大舅過生日,大舅很開心,我媽啃著豬腳,還不忘挑一塊大的給外婆。外婆用碗接著,笑了笑,我媽說,外婆當時眼睛是紅的,應該是很痛苦,因為一頓飯吃完,她發現外婆一塊豬腳都沒吃。

第二天一早,外婆梳好頭發,穿了件新衣服,對著鏡子照了很久。

大舅問外婆在幹嗎,外婆要他也快穿好衣服。

外婆看了看裏屋,外公還在睡覺。她牽著大舅往門外走,我媽問外婆去幹嗎,外婆小聲說,媽媽去給你買糖,一會兒就回來。我媽高興得拍手,外婆趕緊抓住她的手,要她不要拍。

大舅的手被外婆死死地拽著,兩個人大步在山路上跑。

“媽,我們去哪兒啊?”大舅跑出一身汗。

“去送你爸。”

“我爸不是還在床上睡著嗎?”

“那不是你親爸。”

“那誰是我親爸?”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外婆摔了一跤,手上蹭出血,她趕緊站起來把衣服拍了拍,整理幹淨。看見褲腿上粘了幾個蒼耳,倒刺鉤住褲子,很難弄下來。外婆死命用手扯,手指尖立刻被紮出血,她在地上一抹,牽起大舅的手,繼續跑。

兩人跑了一小時,翻過兩個山頭,站在一個土坡上。

不遠處鑼鼓喧天,是有人在出殯。

外婆和大舅一直站在那裏,大舅看著外婆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一臉疑惑。

“棺材裏那個,就是你親爸。”

“媽,那是個死人。”

“你快喊,爸爸再見,快!”

大舅噘著嘴,不肯喊。

外婆帶著哭腔,催他:“喊啊。”

“我不喊,爸在睡覺,知道了會打我。”

“他不會知道的,聽媽話,喊。”

“我不喊!”

“喊啊,媽求你,媽給你買單車,給你買彩筆,去城裏公園劃船。”

“爸爸再見。”

“大聲點兒,他聽不見。”

“爸爸再見!”大舅對著那群漸漸遠去的人,大聲喊。

“乖,你爸保佑你。”

外婆摟緊大舅,仍然沒有上前一步。

那群人漸漸消失。

聽說丁妙書到死都未娶,沒有子嗣。外婆沒見他最後一麵,但送了他。

6

醫生已經不同意化療了,說再折騰兩次就不行了,還不如安安靜靜走。

外婆在這一天提出,她要回老家,不想死在醫院。這個問題並沒有爭論多久,醫生交代過,老太太想做什麽,全答應,沒多少天了。幾個舅舅和舅媽一陣討論,然後問我媽的意思,我媽想了想,說,那就回去吧,到時候再請鎮上的醫生過去打杜冷丁。

總算是到了白馬山的老家,這時茶花已經謝了,開始結茶耳和茶泡。小時候我們來外公外婆家,會一起約好去山上采茶吃,新鮮發芽的茶耳,根本不用洗,直接塞嘴裏,甜甜的,好吃。

外婆躺在自己老屋的床上,看著掛在牆上的外公的遺像。

“你們幾個過來。”外婆微弱地喊了一聲。

“媽,怎麽了?”大舅問她。

“聽好了,我死了以後不葬在老頭墳邊。”

“媽,這怎麽行?老家風俗,得葬一起啊。”大舅很為難,所有人都議論紛紛,這幾十年都過去了,死了就別計較了啊。

“他死之前,我跟他提過,他答應了,說隨我。”

“媽,你怎麽就這麽倔啊?”

“反正我不跟他葬一起。”外婆重複著這句話。

外婆不說話了,我媽撞了撞大舅,示意他先答應,別跟外婆爭。

其實對於我媽和舅舅們來說,晚年的外公是慈祥的,或許是覺得虧欠,他對外婆很好,吃到好吃的,先留一點兒在邊上,擔心外婆吃不到。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很多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外公去哪兒都有外婆攙扶,讓人羨慕。

第二天,大舅媽推門進來,尖叫了一聲。

外婆不見了。

一家人滿山找,最後在後山找到她,坐山路邊,竟然沒事,意識清醒。家裏弄了個三輪車,把她運回來,安安穩穩躺下,我們都詫異她拖著病體是怎麽走那麽遠的。

“你們過來。”外婆又發話了。

“媽,怎麽了?”大舅代表大家發言。

“你們幾個砍腦殼的,我不放心,怕你們騙我,我自己去訂了墓地,到時候村委會有人安排,你們直接給錢就行了。我伺候了老頭一輩子,該還的都還了,死了得聽我的,不然我閉不了眼。”

7

外婆走的前幾天,我爸來看她。

“你怎麽一直忙啊?”外婆想伸手摸我爸的頭,但是沒有力氣。

“一直加班,沒顧上,今天不是來了嗎?”

“你個砍腦殼的,跟我說實話,你們是不是離婚了?”

“媽,你別亂說,我們好著呢。”

“你們沒有離婚就最好,活著就應該好好活著,不然死了就都沒了。但是如果你們離了,沒什麽深仇大恨的話,就複婚吧,好不好?”外婆突然哭了。

我記得當時我爸也哭了,我媽也哭了,幾個舅媽舅舅都哭了。

我媽說,她畢業後在鄉中學工作時認識了我爸,欣賞他寫得一手好文章,看書多,很禮貌。但外公不同意,理由很簡單,我爸出身貧寒,外公和外婆都算吃皇糧的鄉幹部,外公又是老軍人,戰場上的無冕之王,女兒必須嫁得門當戶對,自己疼了二十幾年不能送出去吃苦。

我媽遺傳外婆的倔強,非要跟我爸好,準備偷偷去登記。外公把我媽關在家,每天跟門神一樣拄著拐杖守著,不讓她離開家門半步。

我爸騎著借來的單車,翻山越嶺,到了外公家門口的曬穀坪,喊我媽的名字。他要領她走。

我媽死命砸門,外公把她推倒在地上,狠了心不讓她嫁。

外婆衝上前,打開門,把我媽拉出來,讓她走。

外公急了,拐杖亂舞,打中外婆的腰。外婆叫了一聲,倒在地上,伸手抓住外公的拐杖。

我媽衝過去坐在我爸單車後座上。

我爸感激地看了一眼外婆,然後猛踩踏板,兩人朝著山路衝去。

身後傳來外婆的聲音:“小妹,快點兒跑,莫回來!”

我媽說,永遠記得她離家那天,抱緊我爸,回頭看漸漸遠離的家。外公氣急敗壞,罵罵咧咧,卻又無可奈何。外婆坐在地上,捂著受傷的腰,笑著揮手,好像一次母女聯合的大勝仗。

我媽幸福地坐在我爸單車後座上,山路顛簸,那個年代模模糊糊。

外婆沒熬到結茶籽,沒來得及品嚐這一年新鮮的茶耳和茶泡。

七月去世。應了她的要求,沒葬在外公邊上。

8

2009年清明節,我回老家掃墓。

先去了外公的墳墓,按老家規矩,磕頭,點香,放爆竹。然後我們幾個又翻過了兩個山頭,去拜我外婆。

臨走時,我回頭看見大舅還沒走。

“大舅在幹嗎?”

“他還沒拜完。”

大舅跪在外婆旁邊另一座墳墓邊,磕頭。突然大舅叫我,問打火機在不在我這兒,他要點爆竹,我摸了摸口袋,找到了打火機,給他送過去。

我看見他拜的那個墓碑上的名字是:丁妙書。

鞭炮在背後響了起來,震耳欲聾。

我回頭望去,仿佛可以穿越片片茶樹林,掠過潔白的山茶花,巍峨的白馬山,濤濤沅江,飛向澄澈的天空。然後看見了那一年老家的曬穀坪,熱鬧非凡的流水席,人群簇擁的外婆,她穿著紅色旗袍,美麗動人。

9

“你畫的這外國女人,鞋跟怎麽那麽高?跟清朝格格似的。”

“這叫高跟鞋,外國很流行。”

“真的假的,難道不怕崴了腳?”

“不會,女人穿上,體態更美。”

“那我也要穿。”

“改天我進城給你買一雙,你嫁給我那天再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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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謝謝秋水這麽快就來聽完了,這一篇有點長,朗誦者分為上下兩集,我想過加一個注,但還是不想加進任何破壞文本美感的東西。

我也很喜歡這篇文和誦讀,情感充盈,令人動容。選文和朗讀,都是上乘之作。文章標題是取自木心的詩句,配歌也就選了從前慢。如你所言,劉胡軼的演唱揉入了牧歌的旋律和吟唱,更顯悠遠綿長。

人這一輩子,好事,壞事,順心,傷心,要經曆多少,能讓人鑽進茶樹林裏號啕大哭的,一定是今生也難以撫平的悲傷和遺憾了。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翻個山坡都很慢
要去探望心中的一個人
要把一輩子走完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好美。。。。。。《從前的日色變得慢》是51兄最近悅聽悅讀裏我最喜歡的一篇,這版《從前慢》裏的牧歌旋律增添了深邃,悠遠,綿長的意境,故事的延續,回味中~~~謝謝51兄美文美誦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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