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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裏茶坊〕汪曾祺/姚科

(2021-06-22 20:15:59) 下一個



《七裏茶坊》 文:汪曾祺  誦:姚科

我在七裏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裏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裏。當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裏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裏河、二裏溝,三十裏鋪。七裏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來的行人到了這裏,說:“快到了,還有七裏,到茶坊裏喝一口再走。” 送客上路的,到了這裏,客人就說:“已經送出七裏了,請回吧!” 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裏茶坊一定縈係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在卻並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茶坊”是古語,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裏還能見到。現在一般都叫“茶館”了。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隻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隻烏金釉的酒壇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幹的。櫃台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發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的,理發員坐著打瞌睡。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隻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麵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後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裏還有個文化館。快板裏寫道:“天寒地凍百不咋,心裏裝著全天下。” 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經過去,這種豪言壯語已經失去熱力。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牆土頂(這地方風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使人產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鋪人家,這裏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裏。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出車馬。進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裏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靠院牆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麵牆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裏照例喂著十多隻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裏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裏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是怎麽住到這種大店裏來的呢?

我在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兩年了。有一天生產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掏公共廁所,叫我領著他們去。為什麽找到我頭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我是個下放幹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雲雲。究竟為什麽,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我打好行李,挎包是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枝大號的3B煙鬥,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了。

我帶去的三個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生局的一位“負責同誌”。他住在一個糞場子裏。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誌問我:

“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

“他們,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這位負責同誌大概不大認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帶來的人會在公共廁所的糞池子裏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可是他詞不達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最後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

“他們的人性咋樣?”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裏,給我指定了橋東區的幾個公廁。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幹,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

“這都是好糞,不摻假。”

“糞還摻假?”

“摻!”

“摻什麽?土?”

“哪能摻土!”

“摻什麽?”

“醬渣子。”

“醬渣子?”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

“糞是酸的?”

“發了酵。”

我於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幹的獨特的,不能代替的,餘韻悠長的酸味。

據老喬告訴我,這位負責同誌原來包掏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後來成了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在經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棠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眼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幹。他雖不大長於說“字兒話”,但是當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很有力量的。

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天這麽冷,糞池裏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鑹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裏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幹土裏,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走。隔三四天,所裏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裏。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麽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裏,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裏是高興的。我們給所裏做了一點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貴。我並沒有做多少,隻是在地麵上挖一點幹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隻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幹的。老劉是個使冰鑹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髒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我們住在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櫃的一家人自己住。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快到春節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占據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櫃就推門進來,點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蓧麵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蓧麵,頓頓飯吃蓧麵,而且都是推窩窩。——蓧麵吃完了,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櫃的拉風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的推窩窩手藝。——這麽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掌櫃的熱被窩裏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裏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蓧麵蒸上了,屋裏彌漫著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可是熱騰騰的窩窩已經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蓧麵,真香!用蒸蓧麵的水,洗洗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那是什麽時候呀?——一九六零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裏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聲裏居然能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裏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幹。四點鍾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裏茶坊了。

一進門,掌櫃的已經拉動風箱,往灶火裏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幹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姻緣》。他這本《啼笑姻緣》是個古本了,封麵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中還有不少缺頁。可是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所裏我就見過他到生產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麽也不幹,就是坐著。我發現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去請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 中國的農民,對於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詩》的一冊的封麵薰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著了,發出一種焦糊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後還難於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裏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他在張家口專區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蓧麥。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不活她。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為女人是個累贅。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的枕頭,到處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勁兒和背行李的姿勢,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麽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這兩年他常發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 ——“過去,七裏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酒!現在!咋搞的!咋搞的!”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淨慕好事!多會兒?” 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俺們那陣,有什麽好吃的,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 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去’住幾天是怎麽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麽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他是念過高小的。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生,白費六年工。想去當教員,學生管我叫老兄。想去當會計,珠算又不通!” 他現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裏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並不羨慕。

老喬,所裏多數人稱之為喬師傅。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於世故的工人。他是懷來人。年輕時在天津學修理汽車。抗日戰爭時跑到大後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輸隊當了司機,跑仰光、臘戌。抗戰勝利後,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常跑壩上各縣。後來歲數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裏新調來一輛拖拉機,他就來開拖拉機,順便修修農業機械。他工資高,沒負擔。農科所附近一個小鎮上有一家飯館,他是常客。什麽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飯館外麵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裏。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麵;樹蔭在西,他睡在西麵,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現在,他也很少喝了。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呆過七八年,因此他老願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他是個技工,掏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願報了名。冬天,沒什麽事,他要來玩兩天。來就來吧。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蓧麵,看了一會書,坐了一會,想了一會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雲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肥酒?酒還有肥瘦?” 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麵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裏。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

過了一會,又說:“有點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麽名菜,說得非常詳細。他說到金錢片腿、牛幹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

“一碗雞湯,上麵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子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裏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述了汽鍋是什麽樣子,鍋裏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麽嫩,湯怎麽鮮……

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麽也想象不出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後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樅,把雞樅誇讚了又誇讚。

“雞樅?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

……

老喬百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

“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民自己的工資數目,但是我跟小王認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他看著房頂說:

“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麽你就掙那麽多?” 他並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讀書。人家老汪是大學畢業!”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的人,他捉摸出小王為什麽這兩天老是發呆,為什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

“小王,你收到一封什麽信,拿出來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冰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裏的信。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這對象搞得稍微有點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也是高小畢業。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 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後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科所來,兩人當麵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農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裏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愁的是:春節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裏麵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麽要求,隻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作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

“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在就給!” 說著從紅布肚兜裏就摸出一張十圓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於是接著瞎聊。

從雲南的雞樅聊到內蒙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

“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麽又說到獨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獨石口我住過,冷!” 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風吧。一看,涵洞裏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裏的,擠在涵洞裏,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隻,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蓧麵,比白麵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

話題轉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隻要收一季蓧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勢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蓧麵,“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裏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蓧麵。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麽勁兒呢?” 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幾根油菜,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麽女人都長得白白淨淨?那麽大的風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孔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牆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 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隻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

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藥山,滿山開了芍藥花,這是一種什麽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醃醃,明天蘸蓧麵吃吧。” 小王說。

“見你的鬼!這會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櫃的領進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仿佛的後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裏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櫃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麵了嗎?”

“帶著哩。”

後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麵口袋。——他把麵口袋係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窩窩?”

高個兒把麵口袋交給掌櫃的:“不吃蓧麵!一天吃蓧麵。你給俺們到老鄉家換幾個粑粑頭吃。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沒酒?”

“沒。”

“沒鹹菜?”

“沒。”

“那就甜吃!”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 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口格起來:

“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

“是。——這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裏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裏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餘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裏等他們。”

“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快過年了。過年,怎麽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會,掌櫃的搞了粑粑頭來了,還弄了幾個醃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裏燒了一會,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裏還有一點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

“你們那裏今年年景咋樣?”

“好!” 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後生都噗嗤一聲笑了。

“不是說去年你們已經過了‘黃河’了?”

“過了!那還不過!”

老喬知道他話裏有話,就問:

“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標準田’。”

“啥叫‘標準田’?”

“把幾塊地裏打的糧算在一起。”

“其餘的地?”

“不算產量。”

“壩上過‘黃河’?不用什麽‘科學家’,我就知道,不行!” 老劉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字眼說:“過‘黃河’,過毬的個河吧?”

老喬向我解釋:“老劉說的是對的,壩上的土層隻有五寸,下麵全是石頭。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麵積產量,是主觀主義。”

痘疤臉說:“就是!俺們和公社的書記說,這產量是虛的。他人家說:有了虛的,就會帶來實的。”

後生說:“還說這是:以虛帶實。”

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以虛帶實”是這樣的解釋的。

高個兒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年月!當官的都說謊!”

老劉接口說:“當官的說謊,老百姓遭罪!”

老喬把煙口袋遞給他們:

“牲畜不錯?”

“不錯!也經不起胡糟踐。頭二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夜戰,把牛牽到地裏,殺了,在地頭架起了大鍋,大塊大塊煮爛,大夥兒,吃!那會吃了個痛快;這會,想去吧!——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

高個兒說著把解開的老羊皮襖又係緊了。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你啦就甭去了。”

“去!”

他們和掌櫃的借了兩根木杠,把我們車上的纜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後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地說:

“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麵鑽被窩,一麵說:

“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經睡著了。

“過年,怎麽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我老是想著大個兒的這句話,心裏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來,我睜開眼,問:

“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

“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麵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走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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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汪先生說,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一個“鑿”字,多少艱辛就在其中了。

可汪老給我們帶來的是在艱難時事中閃現的細細碎碎的美好和人性的溫暖,通篇沒有波瀾起伏的情節,沒有高大上的人物形象,沒有令人討厭的說教,但正是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悲憫之心,對弱者的同情和幫助,使我們在嗖嗖寒風中感受到了溫暖。

人這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會在平平淡淡中靜靜地滑過,當我們微笑地看待我們身邊的人和事,就會於苦難中看見美好,於悲涼裏找到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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