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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匠》 文:申賦漁 誦:Bobo
1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舜華就是木槿。 木槿長在土地廟的前麵。門左一棵,門右一棵。左邊一棵的樹下,是一口水井,井上的石欄早已被繩子磨出了很多印痕。遠村隱隱傳來兩聲雞鳴,天剛微曦。“咿呀”一聲,廟門開了。雕匠拎了一隻木盆出來,到井邊上,打一桶水洗臉,仰頭便看到了木槿枝頭剛開的花朵。雕匠這才想起,今日立夏。 吃過早餐,雕匠用五色絲線編了一根彩帶,紮在門右的那棵木槿樹枝上。彩帶叫長命縷,原是在立夏日係在心上人手臂上的。那一年,雕匠26歲,仍是孤身一人,獨自住在土地廟裏。既是立夏日,午後便會有鄉鄰來廟裏敬神。雕匠把廟堂打掃幹淨,院子裏的泥地上,也灑了水,然後把土地紙紮匠和土地娘娘的雕像捧到院裏的桌上,拿一塊幹淨的布,細細地擦。土地紙紮匠和土地娘娘都是新雕的,柞樹的木材,雕工極細,眉毛發絲,纖毫畢現。最妙的是眼神,無論你從哪個方向看,都像是帶著笑,對你要說話。雕匠正擦著哩,就聽到牆外有人喊:“雕匠,可有幹菊花?” 來的是木匠。“有,有。”雕匠答道。他把土地神供到廟裏的案桌上,到西廂房裏拿出一隻雕花的木盒子,抽開蓋子,讓木匠自己從裏麵抓。 “多抓點,多抓點。”雕匠殷勤地勸著。木匠隻抓了一小把,放在隨手從東汕河新采的一片荷葉裏:“用不著許多,隻是一個意思。” 木匠拿了菊花回去,是要燒成灰撒在麥堆裏的。立夏日撒菊灰,麥便不蛀。 “木匠,菊灰不要飄到東汕河裏。” “曉得。”木匠抬腳要走,一眼就看到了木槿樹上的長命縷。 2 木匠是我的爺爺,叫同守。爺爺在83歲的時候去世了,如果還活著,今年正好一百歲。 雕匠在木槿樹上係長命縷的事是爺爺跟我說的。我就問他:“雕匠爺爺怎麽沒有雕匠奶奶?”爺爺說:“他不要。”“他為什麽不要?”“他不想要。”“那他把長命縷掛在樹上做什麽?”爺爺說:“你還小,不懂,等你長大了再跟你說。”我說:“我怎麽不懂?我懂。我都十歲了。”爺爺掉了頭不理我,手裏捏著刀專心地雕奶奶的牌位。奶奶早就去世了,他還不停地雕奶奶的牌位,反反複複地在上麵刻一些好看的花紋。 自從知道了雕匠爺爺會在木槿樹上掛長命縷,我每年的立夏都要去土地廟看一看,每次都能看到。樹下的桌上,總放一桶薄荷煮的涼水。我用木勺舀一碗,喝了,去土地神麵前磕頭。磕頭不能空手去的,須帶幾枝自家田地裏的稻穗,恭敬地擺在土地神麵前。土地紙紮匠和土地娘娘都是很歡喜的樣子。磕頭的時候,雕匠就站著旁邊,合十答禮。雕匠長得十分的清瘦,個子不高,臉上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照例,等我磕完頭,他會說,不要把菊灰撒到東汕河裏啊。我說:“雕匠爺爺,我知道。菊灰若是撒到河裏了,青蛙就不會叫了。青蛙不叫了,就不得豐收。”雕匠就笑一笑。可是第二年,他還會這麽提醒,好像是土地神必得讓他這麽一說。 3 雕匠是到朝鮮打過仗的。打仗回來,沒有住處,村長安排他住在土地廟。土地廟破舊不堪,連土地紙紮匠和土地娘娘都不見了。村長就派了我的木匠爺爺,帶了幾個人,重新修整一番。 雕匠當兵出去六年才回來。回到村子的當天就去了芹秀家。 東汕河是一條南北向的小河,把村子一分為二。河上有一座小木橋。芹秀家住河東。一過橋,左手,門口有棵大桑樹的便是。 芹秀的丈夫不在了,家裏隻有公公“紙紮匠”和她。雕匠去芹秀家是因為井水。井水是和雕匠一同去當兵的。雕匠回來了,井水沒能回來,死在朝鮮的上甘嶺。 井水本是不肯去當兵的。拉走的那一天,他被綁在芹秀家門口的桑樹上一頓好打。合村的人都來看。 照上麵的規矩,家裏有弟兄三個的,必得要有一個去當兵,說徐州在打仗,人手吃緊。雕匠的大哥、二哥都結婚成家了,隻有他光棍一個,學了雕匠的手藝。村裏的翻身主任曹鞋兒找到他,勸說道:“當了兵,有酒肉吃,每個月還有糧餉。比你當個雕匠強多了。”雕匠便應了。大哥二哥輪流請他吃了三天的酒席。 井水是家中老四,讀了三年私塾,十分明事理。孝順父母,對三個哥哥也恭敬有禮。誰家若是請他幫個忙,隨喊隨到。按理說,派他當兵,是不會推脫的,哪知道翻身主任跟他一說,他竟死活不從。父母每天跟井水哭,說三個哥哥都有家有口,萬一有個閃失,孤兒寡母如何是好。井水也哭,卻不說話。 到了出發這一日,當了翻身主任的鐵匠,帶了人四處找不著井水,把領來的軍服往他父親麵前一扔:“當兵是件光榮的事,到你家倒變成燙手的山芋。名單是早報上去的,我也是進退不得。兒子你自己挑一個,中午出發。” 井水躲在芹秀的房裏。 芹秀去年失了丈夫。芹秀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肌膚如雪,瓜子臉,見人先笑,欲說還羞的樣子。嫁過來之後,是丈夫的掌上明珠,從來不曾到田地裏做半點粗活。丈夫死了,村裏人都說是因為她太美,本來身子就弱的丈夫每晚操勞過度,斷送了性命。 在芹秀新嫁時的婚宴上,井水就丟了魂魄。兩年間,父母給他提過五回的親,都被他回了。 井水學的是彈棉花的手藝。芹秀新婚的這年冬天,芹秀的丈夫又請他去,彈兩條新的。井水這次彈得格外的細致,芹秀也覺到了不一般。八斤的被子,他不肯放過一個細小的棉花疙瘩。那弓彈得抑揚頓挫,如琴瑟一般。棉花鋪在堂屋的中間,細細的棉絮楊花般飛舞。芹秀出來倒了幾次茶,猛然看到了井水眼裏的亮光,就躲到新房裏,再不敢出來了。然而彈棉花的弦聲,還是綿綿地傳過來。 井水再見到芹秀又在一年之後,那是冬天。芹秀的丈夫死了,停在堂屋的中央。井水來行禮。芹秀一身縞素,哭成個淚人兒。井水隻看了她一眼,心裏一酸,也要流下淚來。等他轉身回到家裏了,裹著被子躺在床上,心裏卻冒出歡喜的念頭。 知道井水跟芹秀好上的隻有他二哥。二哥是個老實人,一天也說不上一兩句話,隻知道埋頭做活。二哥跟父親說:“井水怕是躲在芹秀屋裏。” 父親從芹秀的屋裏把井水拖出來。井水抱著芹秀院子裏的桑樹放聲大哭。鄉鄰們從四麵聚過來。翻身主任本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等他哭好了上路的,可眼見得日頭過午了,井水還是抱著桑樹不放。軍令如山,翻身主任頭上也冒出汗來,揮揮手,讓井水的幾個哥哥拿來麻繩,剝了井水的上衣,死死綁在了桑樹上。 雕匠已經把軍裝格正正地穿在了身上。鄉鄰看他格正正的樣子,不住有人給他遞上水煙。雕匠對井水跟芹秀相好的事很吃一驚,想到井水這個彈棉花的,倒占了這合村頭等人才的便宜,心裏不由得憤憤罵了好幾句。 井水被綁到樹上,露出一身的白肉。“去不去?”翻身主任操起一根趕牛的鞭子。井水望著芹秀緊閉的大門,不說話。翻身主任咬咬牙,一鞭子抽下去,井水的胸脯上立即綻出一道紅印來。井水一聲不吭,眼睛還是瞪著那緊閉的門。打出火氣來的翻身主任,急紅了眼,刷刷一連數鞭,吼道:“你不去,今天就打死在這裏。”井水仰頭對著天,“啊——”地大喊一聲。 芹秀猛然拉開門,快步走到井水的麵前,伸了手想去抱他,又在半空中停住。她拿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細聲地說:“你去。我等你。”說完返身進屋,砰的一聲關上門。 原本蹲在地上不停抽水煙的芹秀的公公,赤紅著臉站起來,從翻身主任手裏奪過鞭子,啪一下狠狠抽在井水的臉上。翻身主任連忙劈手奪過來,一把將他推到人叢裏。 井水的臉上腫出了鞭痕,變得十分的猙獰。他朝翻身主任點點頭:“我去。” 4 雕匠跟井水當兵去了六年,未曾同村裏通半點音信。等雕匠回到村子,人們才知道井水死了。 雕匠去了芹秀家。很多人看到他穿著舊軍裝,吱呀吱呀地走過東汕河上的小木橋。雕匠後來說,他跟芹秀說了一句:“井水死了。”芹秀就暈倒在地上,是他掐人中才醒的。 雕匠又過了幾天才去跟芹秀說井水怎樣死的。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芹秀家的狗對著他狂叫,也沒有人出來嗬一聲。 雕匠硬著頭皮進了屋。一進門,空地上擺著成形的、不成形的紙人紙馬紙屋紙家具。芹秀的公公是方圓幾十裏唯一的紙紮匠。屋裏的一張八仙桌上擺滿了紙紮匠的刀、剪、糨糊和各式的紙張。桌子的中間是一盞亮堂堂的罩子燈。紙紮匠就坐在八仙桌邊,臉朝西,頭也不抬地忙碌。忙一會兒,拿酒瓶灌一口酒,並不要下酒的菜。紙紮匠的對麵坐著芹秀。芹秀低著頭,靠在椅子上,像是骨頭被抽掉了。雕匠就背對著門坐在八仙桌邊上,麵朝著北牆跟這兩人說話。 靠北牆放著一個香案。香案上擺著祖先亡人的牌位、香爐和燭台。刷著石灰的牆上貼著一張巨幅的毛主席像。事實上,雕匠就一直對著毛主席像在說話。 5 炮打了一天,剛剛停,雕匠就同班長上了陣地。班長就是井水,到朝鮮不久才當上。到陣地上一看,沒一個活人。班長領著弟兄們散開來。怕是緊張弄的,雕匠解開褲子,朝一段冒煙的樹撒尿,想要澆熄掉。突然就覺得後腰上有股涼氣。把頭一轉,一把槍正對著雕匠。雕匠雙手還提著褲子,人就僵掉了。 等看清雕匠是自己人,那傷兵又把眼睛合上,呻吟一聲,手裏的槍放了下去。 “班長,班長。”雕匠就朝井水喊。井水跑過來,一把撕開傷兵滿是血的棉襖,拿繃帶纏他。雕匠一把從傷兵手裏抓過槍,一拉,空槍,沒有子彈。雕匠回頭朝空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背下去。”井水朝雕匠揮揮手。 雕匠背了傷員往後山走的時候,太陽就要下山了。 雕匠走得快,一顛一顛的,傷員趴在他的背上,不停地叫。他就慢下來,對傷員說:“同誌,不要叫,引來敵人,就完了。”傷員就忍著不叫。 夜黑了。敵人的炮火一陣緊似一陣。雕匠急了,走了半夜,歇了八次,醫院還沒到。真是撞邪了。雕匠的兩條腿直打晃,沒辦法,隻得在路邊坐下來,不走了。雕匠跟傷員說:“同誌,你再堅持一下,醫院就到了。”怕他要凍死,就把棉衣解下來,蓋在他身上。傷員應該也累了,連哼也沒力氣了。 天才露了一點亮,雕匠就望到醫院在前頭500多米遠的山窪子裏。“我的乖乖!”雕匠叫一聲,背了傷員就跑。 雕匠把傷員放在醫院門口的一張擔架上,喊醫生。一個年紀不大的醫生過來伸手一摸,抬頭看了雕匠一眼:“人早死了,送過來做什麽?”雕匠的臉刷一下就白了,低聲跟醫生說:“那我回了。” “歇口氣,吃碗稀飯去。”醫生朝旁邊招招手,兩個女兵過來,把擔架抬走了。 雕匠喝了兩碗稀飯,回過了勁,就一路小跑往陣地上趕。真不曉得怎麽跟井水交代,送個傷員送了一夜,人還死了。 回到陣地,雕匠呆住了。那段昨天黃昏被他用小便澆過的樹幹又在冒煙。往山坡下一望,一個班的弟兄大部分躺在了坡上。 一定是沒了彈藥,跟敵人肉搏的。有的背後被刺了洞,身子底下還緊緊壓著個死屍。有的沒到敵人跟前,就被子彈打穿了。找了一圈,就是沒有井水。 直找到坡底,才見到班長井水。他隻剩了個頭,帶著肩膀。四周都是敵人的死屍。井水是抱了一捆手榴彈,跳到敵人堆裏拉炸的。 雕匠抱著井水的頭回到戰壕裏。又找了半天,找到了兩顆手榴彈,都是死了的戰友捏在手上的,沒來得及拉引線。子彈是一顆也沒有了。雕匠靠著戰壕坐著,把手榴彈的引線圈套在手指上,等敵人上來。槍停了,炮停了,什麽聲音也沒有。 6 雕匠活著回來了。 雕匠一天天往芹秀家跑。據說是芹秀請他去的,讓他講講井水。雕匠每天吃過晚飯就過去。芹秀的公公先忍讓了幾天,終於發了火:“你個大男人,有事沒事,來我們家,像個什麽樣子?”雕匠知道他好酒,就拿退伍金給他買酒。紙紮匠有酒喝,也就不多言,有時候還訓兩句朝雕匠叫的狗。 芹秀在豬舍上工,幫著篾匠養豬喂牛。雕匠跟社員上工下工,在地裏做活,兩人碰不到。隻有晚上下工了,吃了飯,他來坐一坐,談談井水。雕匠覺得自己的命是井水救的,要對芹秀好。井水每天都跟自己談她。幾年來,他們天天在一起,有個空隙,就說芹秀。 雕匠對芹秀已經像井水一樣了解。井水到朝鮮後,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著回來,就一次次跟雕匠講芹秀。說他怎麽躲在芹秀窗子外麵唱,怎麽在芹秀回娘家的時候,跟一路。說他買各式好吃的東西,偷偷放她的窗台上。說連她家的狗也哄得好好的,後來隻要用手在它頭上一拍,它就快活地直搖尾巴。一直說到終於有一天進了芹秀的房。井水把能回憶起的細節,一一都說給了雕匠。雕匠每次都聽得認真,井水說完了,他還在傻愣愣地發呆。井水就給他一巴掌:“你這狗日的,跟我一樣,都會死在這裏。” 總是這樣,聽到小木橋上吱呀吱呀的聲音了,芹秀家的狗就會跑出來叫兩聲,發現是雕匠,又搖著尾,在前麵帶路似的小跑,跑到門口趴在地上,抬頭望雕匠。門是虛掩的,裏麵透著光。雕匠彎下腰,摸摸狗的頭,再輕輕一拍,推門進去。芹秀和紙紮匠就在桌子的兩旁坐著,抬頭看一眼雕匠,又各做各的事。 紙紮匠一邊喝酒,一邊糊他的紙家具。如今紙紮隻能算是他的愛好。並沒什麽人請他。有人過世了,燒點紙錢就算了。並不像以往,要紮紙房子、紙床、紙灶、紙家具。活人都過得艱難,哪還顧得上死人。 芹秀納著鞋底。聽雕匠對著毛主席像講東講西。偶爾會飛一般瞟雕匠一眼。雕匠在這幾乎抓不住的眼神裏,看到了一點點的笑意,雕匠就滿足了。再小坐片刻,便滿懷喜悅回到他住的土地廟。 7 雕匠當然不會讓芹秀知道,他對她和井水有多麽知根知底。井水幾乎把他跟芹秀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都跟雕匠描述過,而且還不止一次。到最後,已經聽不出是真的,還是井水在吹牛,過嘴癮。 雕匠隻跟芹秀說井水在部隊裏的事。芹秀並不要聽打仗,卻對兵們的打鬧玩笑有興趣。後來,雕匠就跟芹秀說起井水當逃兵的事。 雕匠和井水被帶到溱潼,入了新四軍,兩人分在一個班。班長本是裏下河一個村的翻身主任,新四軍北撤,他怕留在村裏被反動派殺頭,跟著部隊往北跑。再回來的時候,就當了班長。班長是個細長個子,走起路來,腰有點扭,像個女人。雖然尖著嗓子說話,並不凶,一臉溫和的笑。班長帶著四個新兵,押一隊民夫往前線送糧。一路走,一路教新兵們使槍。並不真使,隻是比劃比劃,沒有彈藥糟蹋,大概懂個意思就行。 運糧的隊伍走到一個河灘上,正等著對岸的渡船,敵人的飛機就來了,對著人群又是丟炸彈,又是機槍掃射。班長喊,趴下,趴下!大家麵朝地趴下。 雕匠和井水在地上趴了很長時間。聽不到絲毫動靜了,才爬起身。河灘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幾輛小推車中彈起火了,正燒著。班長死了,臉朝天,眼睛睜著。旁邊哼哼的是跟他們一道來的一個新兵。另一個兵沒影子,跑了。民夫們也跑了。沒跑的,都躺在地上,全死了。 “怎麽弄?回去算了。”雕匠說。看到一地的死人,他害怕了:“到不了大部隊,恐怕就被打死了。” 井水說:“到了隊伍也是打死。” 兩個人是在蘇胖莊被抓住的。掛著盒子槍的隊長一眼就看出他們是逃兵,打著綁腿,穿著百姓的衣服,又沒有路條。隊長一揮手,兩個民兵過來,反背了兩人的手,綁了起來。井水就說:“都是自己人。我們也是解放軍。”隊長過來,踢了他一腳:“可恥!國民黨的逃兵還好說,解放了,可以當我們的人。”他揮揮手:“關起來,明天送鄉裏槍斃!” 雕匠和井水被關在一間堆著農具的倉庫裏,靠牆坐著。門鎖著,一個民兵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吧噠吧噠抽水煙。 兩個人一言不發。到半夜,井水抽抽噎噎哭起來。 “喂,你在想芹秀吧?”雕匠說。 井水不說話,隻是哭。看守的民兵打開門,拎了馬燈進來,朝他們照。看到井水臉上的眼淚,沒有說話,又關了門出去。 井水不哭了,往牆上重重一靠,歎口氣。忽的又坐直,把臉湊到雕匠耳朵邊上說:“是土牆。幫我把手上的繩子解開。” 井水和雕匠用一把沒有柄的鋤頭,在土牆上挖了一個洞,逃了。 在遠離了村子的野地裏,兩人發生了爭執。井水說什麽都要回家,雕匠說要回去找隊伍。其實走哪條路都凶險。雕匠說:“回到家,說不定還是被村長送到鄉裏去槍斃。”井水說:“我偷偷回去一下,就遠走高飛,不相信找不到一個地方躲起來。”雕匠說:“你是好,兩個人可以過快活日子。我有什麽好?我不回去。”井水發了半天呆,還是跟上了雕匠。 井水和雕匠追了一天,才趕上送糧的小車隊伍。幸好還有三四個民夫是舊識,認得他倆。新班長倒沒有細加盤問,隻是說:“新兵啊?”他倆點點頭。班長身旁的兩個老兵就嘿嘿笑。 井水負傷,是過了長江後的事情。 衝鋒號一吹,井水就隨著隊伍往前衝。天上的子彈蝗蟲般亂飛。突然就聽到人喊:“同誌,你掛花了。”井水停住腳,用手在腿上一摸,一手的血,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五六個兵奔過來抬他。排長吼道:“媽的,兩個人抬。其他人給我衝!” 雕匠到醫院去看井水。井水的臉上放著光:“腿瘸了。路走不了了。”雕匠瞥了他一眼:“腿瘸了有什麽好?芹秀還能要個瘸子?”井水嗬嗬笑。 戰事的空隙,排長從前線來醫院把井水和幾個傷愈的帶走。井水拄著雙拐,一顛一顛地到院子裏來見排長。院子不大,裏麵有一棵銀杏樹,看樣子上百年了。排長就站在銀杏樹的底下。井水走到排長麵前,用胳膊支著拐杖,半伸著手跟排長去握:“排長,排長,真舍不得你們啊。”握到排長的手了,才覺得他的臉是陰沉的。排長奪過井水的拐杖,用力朝遠處扔去。井水失去重心,身子一歪,踉蹌了兩步,掙紮著倒在地上。排長從井水的旁邊撿起另一支拐杖,在他的身上啪啪啪就是幾下:“叫你裝,叫你裝!” 井水後來又逃跑了三次。有兩次被雕匠追到了,勸了回去。有一次,是雕匠報告了,沒有跑就被抓了起來,一通毒打。雕匠是在幫他,如果他真跑了,被抓到,是要槍斃的。即便逃回了村子,沒有手續,也會抓起來。他不能眼睜睜看他這樣死。 井水直到去了朝鮮,才真正死了心。他死了心以後,倒跟雕匠和好了,不記恨雕匠。打起仗也,也不要命。他跟雕匠說:“就死在一塊吧。” 雕匠也認定自己要死在朝鮮的。可一直到最後,他也沒跟井水說心裏話。怎麽說呢?沒法說。他一次次不讓井水做逃兵,雖說是怕他被抓到會死,可也不隻是這樣。他實在不情願他回到村子。這個不情願的念頭從什麽時候起的?細細想,恐怕在芹秀從家裏跑出來,對綁在桑樹上的井水說“我等你”這句話時,這個念頭就有了。 現在,井水死了。當初的這個念頭,成了折磨雕匠的噩夢。雕匠就反複對自己說,我要好好幫井水照顧芹秀。 8 雕匠要替井水照顧芹秀,已經不可能了。 雕匠每天還來,但已經十多天沒給紙紮匠帶酒,紙紮匠也不言語。紙紮匠知道,雕匠的退伍金用完了,又成了一個窮光蛋。更何況,村裏的閑言碎語也越傳越盛。 大年三十,雕匠拎了兩條魚去芹秀家。進到院子,正碰到芹秀拿個小圓簍,裝著石灰,在地上印一個一個白圈。這叫“打囤”,表明糧食太多了,裝了一囤又一囤。“打囤”是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必要做的事。看到雕匠過來,芹秀直起腰,滿臉的笑迎上來。 “晚飯吃了?” “吃了。”在月光底下,雕匠覺得芹秀的臉像是畫出來的一般,不禁有些癡了。芹秀輕輕一笑,從他手裏接過魚:“進來坐吧。” 紙紮匠端坐在雕匠平時坐的那條長凳上,臉朝外,拿個水煙抽著。看雕匠進來,紙紮匠抬頭看了他一眼,從煙盒裏捏出一撮金黃的煙葉子,按在煙嘴上,順手拿燃著的麻杆點著,咕嚕咕嚕一吸,鼻子裏冒出長長的煙來,然後輕輕一吹,“噗”的一聲,煙嘴上的煙灰跳落到地上。“過了年,就不來了吧。你也是個要臉的人,不能讓人指脊梁骨。” 雕匠的臉脹得通紅,一時回不上話來。芹秀拎了雕匠帶來的魚,正要送到廚房,聽到紙紮匠這話,重重往地上一扔,轉身進了自己的房,嗵的一聲把門關了。 兩條魚在地上直蹦直跳,因為嘴被幾根稻草拴在一起,蹦不遠,隻能在地上打滾。紙紮匠提起來,遞還給雕匠:“都是一個村子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要讓我把話說絕。” 雕匠拎了魚,走到東汕河邊上,回頭看看芹秀的窗子,裏麵亮著燈。一個人影站在窗口。雕匠就沿著這河邊走,站到這窗子的正對麵。手裏的魚不停地折騰著,雕匠就一直看著那燈光映著的人影。 等燈熄了,那窗子跟房子一起,變成黑夜裏一個模糊的輪廓,雕匠又回頭過那東汕河上的木橋。木橋吱呀吱呀地響起來。雕匠走到木橋的中間,回過頭,就又看到芹秀的窗子亮起了燈。隻是亮了一下,又滅了。雕匠就在小木橋上站著。站了半天,解開手裏的稻草,把那兩條魚投進了東汕河,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土地廟。 過年後一個月,村裏的男人們全上了古馬河的水利工地。 已經是春天了。工地上的工人們都脫了棉衣,穿了單衣褲挑泥,隻有雕匠還穿著一件軍大衣。這軍大衣已經髒得沒法再看了。因為他這舊大衣,人們都在背地裏恥笑。 雕匠從來的第一天,就一直穿著這件由黃變黑的軍大衣。平日裏我的木匠爺爺跟他說話最多,忍不住就問他:“雕匠,這天都暖了,怎麽還穿大衣呢?” 雕匠拉了我爺爺跑到沒人的工棚裏:“木匠,我回來沒給自己買過一樣東西,我這是沒辦法。”雕匠掀開大衣,裏麵隻穿著一條有破洞的短褲。爺爺吃一驚,什麽也沒說,當晚回到家,拿了自己一條長褲,又拿了伯父一件褂子,給雕匠送過去。 第二天,雕匠脫了大衣,穿著單衣褂上工地,從河底往岸上挑滿滿兩筐的泥,嘴裏也和著眾人吼起震天的號子。 那天晚上,雕匠跟我的爺爺有過一次深談。 雕匠說:“我的命是井水救的。我就想對芹秀好些,算我報答井水。可她紙紮匠連家門都不讓我踏一步。” 爺爺說:“你就算了。她要你幫什麽。” “那我怎麽對得住死去的井水呢?” “你能幫她什麽?錢你沒有。隻有兩把力氣。力氣有什麽用。我看啊,你還是想想自己的日子。” 雕匠歎口氣:“我是個沒用的人。” 爺爺幾乎每個晚上都聽到雕匠的歎息。爺爺知道他在想什麽。可爺爺知道,他想的,對誰也不可以說。 古馬河的工程沒有結束,就聽到芹秀的死訊,得的是急病。 9 芹秀就擺在她家的客廳裏。身上穿著大紅的壽衣。壽衣是老式的,料子很粗糙。頭上戴了個黑色的軟邊圓帽,帽簷上夾著一張黃紙,擋著她的臉,表明沒臉見誰。這個奇怪的規矩,據說還是吳王夫差傳下的。 雕匠淌著淚,卻不能大哭出來,隻是在她的頭前磕了三個頭,在地上的鐵鍋裏燒了兩把紙錢,就退了出去。 芹秀第二天就被火化了。因為芹秀是個失了節的人,跟井水。紙紮匠不肯把骨灰留在家裏,直接就撒到東汕河裏了。 那天夜裏,雕匠一直在東汕河邊上坐著。好幾個走夜路的人從他旁邊走過,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像是呆掉了。 10 雕匠來跟我爺爺借了木匠的工具,斧頭、鑿子、雕刀、銼。他自己的那套家夥早就丟了。爺爺問他做什麽?雕匠說:“我住在土地廟裏,土地神倒不在,住得不安生。想雕了土地神,供著。”爺爺就說:“好事啊。真有好幾年沒去敬過土地神了,難怪這幾年收成不好。你好好弄。”爺爺從家裏找出一段珍藏的榨木:“這塊是好木頭。好是好,就是難弄,俗話說榨木硬似鐵。不過,雕土地神,倒正合用。” 雕匠謝了我爺爺回去。一連幾個月都在雕這段榨木。 先雕出了土地娘娘。看到的人都說好,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雕匠的好手藝一點沒丟。 土地廟在村子西頭的一塊荒坡上,跟村子還隔著一大片的桑林,雕匠一個人孤零地住在那裏,沒事就打磨他的土地娘娘。土地娘娘是照芹秀的樣子雕的。不過這娘娘是笑著的,芹秀笑得少。又因為穿了古人的衣服,梳著古人的發髻,不細細端詳,不大會發現這個秘密。但是我爺爺知道。雕匠剛雕好,我爺爺就說:“看起來眼熟啊。”雕匠說:“木匠,不要說。上了漆就看不出來了。”爺爺說:“不說。”又說:“倒也好。” “這骨灰到底為什麽要撒到河裏呢?人死了,入土為安,埋了也就算了,還要去喂魚。”有一天,雕匠忍不住跟我爺爺說。 “撒就撒吧,不撒怎麽著?祖墳裏是不能葬的。她跟井水有這樣的事,她紙紮匠怎麽還要她進祖墳。不進祖墳,隨便埋了,做個孤魂野鬼,也可憐,不如就撒了。” “撒了就連魂也沒個落腳的地方了。” 爺爺和雕匠坐在土地廟的門口說話。說到這裏,爺爺看了一眼廟堂案桌上那尊還沒有上漆的土地娘娘。 雕好了土地娘娘,雕匠接著又雕土地公公。自然,土地公公的樣子是照著井水雕的。 “木匠,你還記得井水的樣子吧?” “記得。” 在這件事上,雕匠不避我的木匠爺爺。我爺爺直到去世,也幫他藏著這個秘密,隻跟我父親說過。爺爺說,兩個人,都是孤魂野鬼,命苦。雕匠給他們這樣一個去處,也好。 11 今年端午節後,父親從老家來南京看我,帶了一籃子母親包好的粽子。 第二天早上,等我起床了,父親已經在廳裏坐了很久。餐桌上放著一隻白瓷的大盤,裏麵是三隻煮好的粽。 “粽箬還是東汕河裏摘的吧?”我剝開一隻,露出雪白的糯米。 “東汕河裏的。你看這係粽的繩,不是你們城裏的塑料繩,是屋後竹園裏的筍葉。粽子沾了塑料味兒,就沒法吃了。” 我看了看被我丟在桌子邊上的紮粽的筍葉:“小時候,這些箬葉、筍葉,都是我們去摘,趁機可以在東汕河裏玩,摸摸河蚌、田螺什麽的。” “現在是我摘,你媽包就行了。到現在,村子裏還算她包得最齊整。” 我讚同地點點頭。我已經許多年沒看到母親包粽子了。包粽子總是在端午節前一天的下午。她坐在屋門口的一張矮凳上,麵前是一隻裝滿了水的矮沿的木盆,裏麵是浸泡了許久的箬葉。靠盆沿擱著簸箕的口,簸箕裏裝著滿滿的糯米。母親變魔術一般,把箬葉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圓錐,用小木勺舀了米,放進去,用手一壓,一裹,再隨手用筍葉一紮。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最後一個動作,她把包好的粽子湊到嘴邊,一手捏著筍繩的一端,牙咬著另一端,用力一扯,一隻棱角分明、結結實實的粽子就紮好了。 一麵想著,一隻粽子我已經吃完。壺裏的水也開了。我起身給父親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白茶,就在長椅上靠著。一時無語,兩個人默默地看著白茶的葉子,一片一片在玻璃杯裏豎起來。 父親就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雕匠死了。” 12 端午節的前一天,雕匠到東汕河裏摘粽葉,淹死了。 雕匠的靈堂就設在土地廟。 雕匠26歲的那年春天,25歲的芹秀死了,死後骨灰撒在東汕河裏。雕匠淹死在東汕河的時候83歲。他獨身一輩子,沒有家屬,由村裏的長者主事,當日就火化了。骨灰裝在雕匠自己做的盒子裏。他最後的二十多年,就靠雕刻這些骨灰盒謀生。為什麽選這個營生,也許隻有我的爺爺、父親知道。他一輩子都在糾結芹秀的安身之處。總覺得不該把骨灰撒了,應該裝到盒子裏,埋起來。他人生最後的二十年,每天都在做骨灰盒。他死了,土地廟的廳堂裏,靠牆還放了一堆,有做好的,有沒有完成的。他的那隻是長者幫著挑的,上麵雕了花,屬最好的。其他的,一把火燒了。 骨灰盒放在土地廟堂屋中央的長案上,放在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雕像麵前。長案上點起了蠟燭,燃起了香。長案前麵放了一張矮桌,矮桌上是鄉鄰們送來的供品,有魚有肉,最多的還是粽子。 來赴喪的人不論老幼,一一在這矮幾前麵的蒲團上,朝雕匠的骨灰盒磕三個頭。沒有人答禮。雕匠孤零零過了一輩子。每個人磕完頭起身,一眼看到的,是臉帶微笑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這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是雕匠20多歲時雕的,算起來,坐在這裏微笑著,也快60年了。 雕匠一死,他的住所準備恢複成真正的土地廟了。村裏幾個長者一商議,骨灰盒不能總放在土地神麵前,因為村中人不斷要來拜土地神,如果讓雕匠的骨灰盒一直擺在這個神案上,每次也跟著拜他了,這是不妥的。 “還是讓他入土為安,就在這院子裏找個地方埋下去。” 這時候雕匠唯一的知己,我的木匠爺爺也已過世多年。不過爺爺早就把這段往事對我的父親說過,父親就建議,把這骨灰盒埋在土地廟門西的那棵木槿樹下。 13 “你還記得那兩棵木槿麽?”父親問。我點點頭。 “還記得每年的立夏,雕匠總要在那棵木槿上係上一條長命縷麽?” 我又點點頭。兩人一時又陷入了沉默。 “你還記得土地廟裏的土地公公麽?”父親又問。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麽話要告訴我,就答道:“我記得,總是笑眯眯的。” “你覺得那個土地公公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麽?” “不是照井水的樣子雕的麽?雕匠跟爺爺講過的。村裏還是沒有別人知道吧?” “沒有。”父親說。他把茶杯抱在手上,一直沒喝。 “雕匠是照井水的樣子雕的。可是在他雕完之後,你爺爺和雕匠都發現,那個土地公公不是井水的模樣。”父親說,“更像雕匠自己。” |
甜米酒在我們那兒應該是吆喝為“桂花茶裏茶”,一直沒有搞清到底是喊叫的什麽字,從挑擔裏舀出的是一碗桂花米酒。後來搬離城區中心,這些串街走巷的擔子就看不見了,倒是時不時有人在樓前拿新收的米換我們手中的全國糧票,他們需要糧票,而我們可以吃到新米,味道還真不一樣。
有一年菜場進多了魚,賣不出去,想個招,買兩斤魚送一兩全國糧票,也算是城中奇觀了~)
看到你的隨筆,也是很有共鳴的:)小時候聽到最多的吆喝聲“磨剪子呢鏹菜刀!”好像哪裏都是一個調,還有“酒釀甜米酒~~”:)
你不說換鍋底我都要忘記了,還有打鞋掌:)現在換鞋底的手藝人還有的,都是祖傳的手藝了。
“磨剪子呢鏹菜刀!”這是小時候聽得最多的吆喝。每次他扛著個長板凳經過我們家門口,我都會攔下他,遞上菜刀剪刀的,看他來來往往的磨著刀,站在邊上看著,也是一種快樂。
爆米花的則是用炮聲通知了他的到來,我們拿出米,包穀等,帶著米袋或是大盆排著隊,他搖著轉著,到了把黑乎乎的鋼筒移開爐子,我們趕緊捂住耳朵,轟的一聲,白花花的米花就裝滿了大盆,抓一把,香噴噴甜津津。排隊的人不少,炮聲也就一個接一個,每開一次“炮”,我們就是一陣激動。
花費時間最多的要數轉糖的,師傅都是在下午放學後來到街口,我們圍著他的挑子,看他在光溜溜的花崗石盤上用熬好的糖稀做花籃、飛機、關刀、板龍,手法嫻熟,做好後用竹條一粘,可吃可看的一件工藝品就做成了。我轉了好多次,運氣一直不佳,最好的成績是一架飛機,拿在手上舍不得吃,到了晚上,說是過夜會化掉,這才把飛機解體,先吃尾翼,再吃翅膀...
還有換鍋底的,把用舊的蒸鍋鍋底截下,用一塊白鐵皮接上,拿一根硬木板圍著敲一遍,接口敲好了,用手一摸,光滑爽手,一試水,滴水不漏,那手藝真叫絕。現在恐怕沒人會做了,鍋用舊了,買個新的,誰還會想到換鍋底。
時代的大潮把這些手藝人在沙灘上的腳印都抹平了,又有誰還會記得他們?在這片高速發展的土地上,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