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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豆腐麵條〕梁實秋/舊雨常來

(2020-05-30 08:25:44) 下一個

 

《栗子·豆腐·麵條》 文:梁實秋 誦:舊雨常來

·栗子·

栗子以良鄉的最為有名。良鄉縣在河北,北平的西南方,平漢鐵路線上。其地盛產栗子。然栗樹北方到處皆有,固不必限於良鄉。

我家住在北平大取燈胡同的時候,小園中亦有栗樹一株,初僅丈許,不數年高二丈以上,結實累累。果苞若刺謂,若老雞頭,遍體芒刺,內含栗兩三顆。熟時不摘取則自行墜落,苞破而栗出。搗碎果苞取栗,有漿液外流,可做染料。後來我在嶗山上看見過巨大的栗子樹,高三丈以上,果苞落下狼藉滿地,無人理會。

在北平,每年秋節過後,大街上幾乎每一家幹果子鋪門外都支起一個大鐵鍋,翹起短短的一截煙囪,一個小力巴揮動大鐵鏟,翻炒栗子。不是幹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結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煙煤的黑煙擴散,嘩啦嘩啦的翻炒聲,間或有粟子的爆炸聲,織成一片好熱鬧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們沒有不愛吃栗子的,幾個銅板買一包,草紙包起,用麻莖兒捆上,熱呼呼的,有時簡直是燙手熱,拿回家去一時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窩垛裏保溫。

煮鹹水栗子是另一種吃法。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口,在鍋裏煮,加鹽。栗子是甜滋滋的,加上鹹,別有風味。煮時不妨加些八角之類的香料。冷食熱食均佳。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點心。北平西車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館。所製“奶油栗子麵兒”或稱“奶油栗子粉”實在是一絕。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樣,幹鬆鬆的,上麵澆大量奶油。所謂奶油就是打攪過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無窮。奶油要新鮮,打攪要適度,打得不夠稠自然不好吃;打過了頭卻又稀釋了。東安市場的中興茶樓和國強西點鋪後來也仿製,工料不夠水準,稍形遜色。北海仿膳之栗子麵小窩頭,我吃不出栗子味。

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滿家弄,不但桂花特別的香,而且桂花盛時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邊小店的無上佳品。徐誌摩告訴我,每值秋後必去訪桂,吃一碗煮栗子,認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殘淨盡,他感而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

十幾年前在西雅圖海濱市場閑逛,出得門來忽聞異香,遙見一意大利人推小車賣炒栗。論個賣---五角錢一個,我們一家六口就買了六穎,坐在車裏分而嚐之。如今我們這裏到冬天也有小販賣“良鄉栗子”了。韓國進口的栗子大而無當,並且糊皮,不足取。

·豆腐·

豆腐是我們中國食品中的瑰寶。豆腐之法,是否始於漢淮南王劉安,沒有關係,反正我們已經吃了這麽多年,至今仍然在吃。在海外留學的人,到唐人街雜碎館打牙祭少不了要吃一盤燒豆腐,方才有家鄉風味。有人在海外由於製豆腐而發了財,也有人研究豆腐而得到學位。

關於豆腐的事情,可以編寫一部大書,現在隻是談談幾項我個人所喜歡的吃法。

涼拌豆腐,最簡單不過。買塊嫩豆腐,衝洗幹淨,加上一些蔥花,撒些鹽,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紅醬豆腐的汁澆上去,更好吃。至不濟澆上一些醬油膏和麻油,也不錯。我最喜歡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莊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後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樹,春發嫩芽,綠中微帶紅色,摘下來用沸水一燙,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可是別誤摘臭椿,臭椿就是樗,本草李時珍曰:“其葉臭惡,歉年人或采食。”近來台灣也有香椿芽偶然在市上出現,雖非臭椿,但是嫌其太粗壯,香氣不足。在北平,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並論的是黃瓜拌豆腐,這黃瓜若是冬天溫室裏長出來的,在沒有黃瓜的季節吃黃瓜拌豆腐,其樂也如何?比鬆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雞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風味。一塊老豆腐用鏟子在炒鍋熱油裏戳碎,戳得亂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個打碎了的雞蛋,再炒,加大量蔥花。養過雞的人應該知道,一塊豆腐被雞刨了是什麽樣子。

鍋塌豆腐又是一種味道。切豆腐成許多長方塊,厚薄隨意,裹以雞蛋汁,再裹上一層芡粉,入油鍋炸,炸到兩麵焦,取出。再下鍋,澆上預先備好的調味汁,如醬油料酒等,如有蝦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雖然仍是豆腐,然已別有滋味。台北天廚陳萬策老板,自己吃長齋,然喜烹調,推出的鍋塌豆腐就是北平作風。

沿街擔販有賣“老豆腐”者。擔子一邊是鍋灶,煮著一鍋豆腐,久煮成蜂窩狀,另一邊是碗匙佐料如醬油、醋、韭菜末、芝麻醬、辣椒油之類。這樣的老豆腐,自己在家裏也可以做。天廚的老豆腐,加上了鮑魚火腿等,身分就不一樣了。

擔販亦有吆喝“鹵煮啊,炸豆腐!”者,他賣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間或還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爛,加上些佐料如花椒之類,也別有風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零年之際,李璜先生宴客於上海四馬路美麗川(應該是美麗川菜館,大家都稱之為美麗川),我記得在座的有徐悲鴻、蔣碧微等人,還有我不能忘的席中的一道“蠔油豆腐”。事隔五十餘年,不知李幼老還記得否。蠔油豆腐用頭號大盤,上麵平鋪著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壟然,整齊端正,黃橙橙的稀溜溜的蠔油汁灑在上麵,亮晶晶的。那時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頭角,我首次品嚐,詫為異味,此後數十年間吃過無數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傑作。我揣想那一盤豆腐是擺好之後去蒸的,然後澆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嚐過的人不多,因為非有特殊關係或情形他們不肯做,做起來太麻煩,這就是“羅漢豆腐”。豆腐搗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後捏豆腐泥成小餅狀,實以肉餡,和捏湯團一般,下鍋過油,再下鍋紅燒,輔以佐料。羅漢是斷盡三界一切見思惑的聖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內含肉餡的丸子,稱之為羅漢豆腐是有揶揄之意,而且也沒有特殊的美味,和“佛跳牆”同是噱頭而已。

凍豆腐是廣受歡迎的,可下火鍋,可做凍豆腐粉絲熬白菜(或酸菜)。有人說,玉泉山的凍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實也未必。凡是凍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常看到北方的勞苦人民,辛勞一天,然後拿著一大塊鍋盔,捧著一黑皮大碗的凍豆腐粉絲熬白菜,唏裏呼嚕的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樂。

·麵條·

麵條,誰沒吃過?但是其中大有學問。

北方人吃麵講究吃抻麵。抻(音che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稱為拉麵。用機器軋切的麵曰切麵,那是比較晚近的產品,雖然產製方便,味道不大對勁。

我小時候在北平,家裏常吃麵,一頓飯一頓麵是常事,麵又常常是麵條。一家十幾口,麵條由一位廚子供應,他的本事不小。在夏天,他總是打赤膊,拿大塊和好了的麵團,揉成一長條,提起來擰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轉,然後執其兩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長,兩臂伸展到無可再伸,就把長長的麵條折成雙股,雙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變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細適度為止。在拉的過程中不時地在撤了幹麵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幹麵,免得粘了起來。這樣地拉一把麵,可供十碗八碗。一把麵抻好投在沸滾的鍋裏,馬上抻第二把麵,如是抻上兩三把,差不多就夠吃的了,可是廚子累得一頭大汗。我常站在廚房門口,參觀廚子表演抻麵,越誇獎他,他越抖神,眉飛色舞,如表演體操。麵和得不軟不硬,像牛筋似的,兩胳膊若沒有一把子力氣,怎行?

麵可以抻得很細。隆福寺街灶溫,是小規模的二葷鋪,他家的拉麵真是一絕。拉得像是掛麵那樣細,而吃在嘴裏利利落落。在福全館吃燒鴨,鴨家妝打鹵,在對門灶溫叫幾碗一窩絲,真是再好沒有的打鹵麵。自己家裏抻的麵,雖然難以和灶溫的比,也可以抻得相當標準。也有人喜歡吃粗麵條,可以粗到像是小指頭,筷子夾起來卜愣卜愣的像是鯉魚打挺。本來抻麵的妙處就是在於那一口咬勁兒,多少有些韌性,不像切麵那樣的糟,其原因是抻得久,把麵的韌性給抻出來了。要吃過水麵,把煮熟的麵條在冷水或溫水裏涮一下;要吃鍋裏挑,就不過水,稍微粘一點,各有風味。麵條寧長勿短,如嫌太長可以攔腰切一兩刀再下鍋。壽麵當然是越長越好。曾見有人用切麵做壽麵,也許是麵擱久了,也許是煮過火了。上桌之後,當眾用筷子一挑,肝腸寸斷,窘得下不了台!

其實麵條本身無味,全憑調配得宜。我見識簡陋,記得在抗戰初年,長沙尚未經過那次大火,在天心閹吃過一碗雞火麵,印象甚深。首先是那碗,大而且深,比別處所謂二海容量還要大些,先聲奪人。那碗湯清可鑒底,表麵上沒有油星,一抹麵條排列整齊,像是美人頭上才梳攏好的發蓬,一根不擾。大大的幾片火腿雞脯擺在上麵。看這模樣就覺得可人,味還差得了?再就是離成都不遠的牌坊麵,遠近馳名,別看那小小一撮麵,七八樣作料加上去,硬是要得,來往過客就是不餓也能連罄五七碗。我在北碚的時候,有一陣子詩人尹石公做過雅舍的房客,石老是揚州人,也頗喜歡吃麵,有一天他對我說:“李笠翁《閑情偶寄》有一段話提到湯麵深獲我心,他說味在湯裏而麵索然寡味,應該是湯在麵裏然後麵才有味。我照此原則試驗已得初步成功,明日再試敬請品嚐。”第二天他果然市得小小蹄膀,細火燜爛,用那半鍋稠湯下麵,把湯耗幹為度,蹄膀的精華乃全在麵裏。

我是從小吃炸醬麵長大的。麵自一定是抻的,從來不用切麵。後來離多外出,沒有廚子抻麵,退而求其次,家人自抻小條麵,供三四人食用沒有問題。用切麵吃炸醬麵,沒聽說過。四色麵碼,一樣也少不得,掐菜、黃瓜絲、蘿卜纓、芹菜末,二葷鋪裏所謂“小碗幹炸兒”,並不佳,醬太多肉太少。我們家裏曾得高人指點,醬炸到八成之後加茄子丁,或是最後加切成塊的攤雞蛋,其妙處在於盡量在麵上澆醬而不虞太鹹。這是饞人想出來的法子。北平人沒有不愛吃炸醬麵的。有一時期我家隔壁是左二區,午間隔牆我們可以聽到“呼嚕——嚕”的聲音,那是一群警察先生在吃炸醬麵,“哢嚓”一聲,那是啃大蒜!我有一個妹妹小時患傷寒,中醫認為已無可救藥,吩咐隨她愛吃什麽都可以,不必再有禁忌,我母親問她想吃什麽,她氣若遊絲地說想吃炸醬麵,於是立即做了一小碗給她,吃過之後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過一兩天病霍然而愈。炸醬麵有超死回生之效!

我久已吃不到夠標準的炸醬麵,醬不對,麵不對,麵碼不對,甚至於醋也不對。有些館子裏的夥計,或是烹飪專家,把陽平的“炸”念做去音炸彈的“炸”,聽了就倒胃口,甭說吃了。當然麵有許多做法,隻要做得好,怎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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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秋天回國,滿街都是賣糖炒栗子的,買一袋回家,是頂好的飯前開胃小吃。但吃這個東西一定要限量,否則一直吃一直吃,很快就見底了,等到主人開飯坐上桌,看著滿桌美肴就隻有打“呃”的份了。出了國門,就很不容易看到糖炒栗子了。也買過好多次栗子,想要做栗子燒肉,但裏麵的那層薄衣很難剝掉,看過很多文章和視頻介紹如何剝皮,照做,但均不能成功,隻有放棄了。

豆腐中最愛的珍品當屬麻婆豆腐了,在這邊的餐館去吃過多次,都不是那麽回事,應該是佐料不地道吧。在家裏“自製”,因佐料不全,炒出來也隻有幾分“麻婆”的樣,連形似都做不到,但因是自我作樂土法上馬,吃起來也還是滿有味的。

麵條就品種繁多了,單就說得上名的,大概能百多種了。印象深刻的是白鹿原中的油潑麵,人人端一大碗,蹲在地上,呼啦呼啦的吃得滿頭冒汗,想必那味道是極佳的了。曾經去過一家號稱正宗刀削麵的,因在視頻裏看見過大廚師頭頂麵團兩手舉刀飛削麵片入鍋的傳奇,問服務生他們的廚師是否如此下麵,服務生笑了:你電視劇看多了吧。原來江湖上還是凡人居多,像黃藥師那樣的真正高手,幾代幾朝才出得一個。大多數人還不是混跡江湖,討一口飯吃,就像可愛的太極門師,平日裏幹咋呼,一上到拳擊場就被秒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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