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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去十歲〕諶容/張筠英&瞿弦和

(2020-04-01 19:23:14) 下一個



《減去十歲》 文:諶容  誦:張筠英&瞿弦和

一個小道消息,像一股春風在辦公樓裏吹拂開來:

“聽說上邊要發一個文件,把大家的年齡都減去十歲!”

“想的美!”聽的人表示懷疑。

“信不信由你!”說的人憤憤然拿出根據,“中國年齡研究家經過兩年的調查研究,又開了三個月專業會議,起草了一個文件,已經送上去了,馬上就要批下來。”

懷疑者半信半疑了:

“真有這樣的事!?那可就是特大新聞啦!”

說的人理由充足:

“年齡研究會一致認為:“文革十年,耽誤了大家十年的寶貴歲月。這十年生命中的負數,應該減去……”

言之有理! 半信半疑的人信了:

“減去十歲,那我就不是六十一,而是五十一了,太好了!”

“我也不是五十八,而是四十八了,哈哈!”

“特大喜訊,太好了!”

“英明,偉大!”

和熙的春風,變成了旋風,頓時把所有的人都卷進去了:

“聽說了嗎? 減去十歲!”

“千真萬確,減去十歲!”

“減去十歲!”

人們奔走相告。

離下班還有一小時,整幢樓的人都跑光了。

六十四歲的季文耀回到家,一進門就衝廚房大喊:“明華,你快來!”

“怎麽啦?”聽見丈夫的聲音,方明華忙跑了出來,手上還拿著摘了半截的菠菜。

季文耀站立在屋子當中,雙手叉腰,滿麵春風。聽見妻子的腳步聲,他騰地扭過頭來,兩眼放出炯炯的光芒,斬釘截鐵地說:

“這間屋子該布置布置了,明天,去訂一套羅馬尼亞家具!”

方明華驚疑地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問道:

“老季,你瘋了。就那麽幾千塊存款,全折騰了,趕明兒……”

“嗐,你知道什麽!”老季臉紅脖子粗地叫道,“我們要重新生活!”

兒子、女兒不約而同從各自的房間跑了出來,爸爸高聲的宣言他們都聽見了:這怎麽回事,老頭子又發什麽神經?

“去,去,沒你們的事!”老季把探頭探腦的兒子、女兒轟走了。

然後,他關上門,一反常態,跳上兩步,抱住了老伴胖乎乎的肩膀。這幾十年不曾有過的親昵之舉,比宣布買羅馬尼亞家具更令老伴驚悸。她心想: 這人準是出了毛病! 這些日子為年齡過線、必須退下來的事,搞得他愁眉苦臉的。別說大白天沒有這種表示熱乎的舉動,就是夜晚在床上也是自顧自唉聲歎氣,好像身邊沒這個人似的。今天這是怎麽啦,六十歲的人了,學起電視劇裏的鏡頭來,羞得她滿麵通紅。

老季呢,他可啥也沒覺得,一雙眼睛像著了火,一個勁兒地在燃燒。他把木呆呆的老伴半摟半抱地拖到藤椅邊,雙手按她坐了下去,臉挨著她的耳朵,喜聲喜氣地小聲說:

“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馬上就要發一個文件,我們的年齡都要減去十歲!”

“減—十—歲?”方明華手裏的菠菜掉了地,兩個大眼珠幾乎瞪了出來,“我的媽! 真的呀?”

“就是真的呀! 馬上就要發文件了……”

“哎呀! 我的媽呀! 親娘呀!”方明華“蹭”地站起,自己也不知怎麽回事,雙手抱住老伴瘦骨嶙峋的肩膀,就在那長長的頰上親了一個短促的吻。這一著把她自己也嚇著了,簡直回歸到三十年前了。老季略一愣神,拉起妻子的雙手,兩人連連在房中央轉了三圈兒。

“哎喲,頭昏,頭昏!”直到方明華掙脫手,直拍厚厚的胸脯,才停止了這可能持續下去的快樂的旋轉。

“怎麽樣?小華,你說我們該不該買它一套羅馬尼亞家具?”老季理直氣壯地望著顯得年輕了的老伴。

“該!”她那一雙大眼睛裏閃爍著熠熠的光輝。

“我們該不該重新開始生活?”

“該,該!”她顫悠悠地應聲,眼角滲出了淚珠兒。

老季一屁股坐在了小沙發上,閉了一會兒眼,腦子裏五光十色的想法如潮水般湧來。忽地,他睜開眼,毅然決然地說:

“當然,個人的生活安排還是小事,主要是又有十年工作的機會。這回要好好幹它一場了。機關裏鬆鬆垮垮,要狠狠抓一下。後勤工作也要抓,辦公室主任的人選本來就不合適。那個司機班,簡直是老爺班,要整頓……”

他揮舞著胳膊,狹長的眼裏放著不可遏製的興奮的光芒:

“班子問題需要重新考慮。現在是不得已,矮子裏拔將軍。張明明這個人,書呆子一個,根本沒有領導經驗。十年,給我十年,我要好好弄一個班子,年輕化就要徹底年輕化,從現在的大學生裏挑。二十三、四歲,手把手地教它十年,到時候……”

小華對班子的重新配備興趣不大,她憧憬著未來的美好生活。

“沙發,我想,也換換。”

“換嘛,換成套的,時髦的。”

“床,也要換一個軟的。”她臉紅了。

“完全正確,睡了一輩子木板床,也該換個軟的開開洋葷了。”

“錢……”

“錢算什麽!”季文耀高瞻遠矚,豪情滿懷,“主要是多了十年時間喲,唉,這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呀!”

兩人正說得情投意合、神采飛揚之際,女兒忽然推開了一條門縫,問道:

“媽,晚上吃什麽呀?”

“啊,你隨便做吧!”方明華心不在焉,早已把吃飯的事忘了個精光。

“不!”老季手一揮,宣布道,“今天出去吃烤鴨,爸爸請客。你和你哥哥先去占座,我和你媽隨後就到。”

“啊!”女兒張開了小嘴,見父母喜氣洋洋的樣子,也就沒多問,忙去叫哥哥。

兄妹倆忙著去烤鴨店,一路議論。哥哥說,可能是爸爸破格留任。妹妹猜,可能是爸爸提了級,拿到一筆什麽錢。當然,他們誰也不可能猜到,減去十歲是比任何級別、官職都可貴千倍、萬倍的啊!

家裏老倆口的談興正濃。

“小華,你也該修飾修飾。減去十歲,你才四十八嘛。”

“我? 四十八?”方明華做夢似地喃喃著,一種久已消失了的青春的活力,在她肥胖鬆弛的軀體裏跳動,使她簡直昏昏地不知所措了。

“明天去買件春秋大衣,米色的。”老季用批判的眼光打量著老伴緊繃在身上的灰製服,果斷地、近乎抗議地說,“為什麽我們就不能時髦時髦?看著吧,吃完飯我就去買件意大利式夾克衫,就像那個張明明穿的一樣。他今年也四十九了嘛,他能穿,我就不能穿!”

“對!”方明華攏了攏滿頭失去光澤、幹枯蓬散的花白頭發說,“把頭發也染染,花點錢去一趟高級美容店。哼,這些年輕人說我們保守,退回十年,我比他們還會生活呢……”

老季一躍站了起來,高聲應道:

“對,要會生活。我們要去旅遊。廬山、黃山、九寨溝,都要去,不會遊泳也去望望大海。五十來歲,正當年,唉,我們哪,以前真不會生活。”

方明華顧不上感歎,自個兒盤算著說:“這麽說來,我減去十歲,才四十九,還可以工作六年,我也得回機關去好好幹。”

“你……”季文耀顯得遲疑。

“六年,六年,我還可以工作六年。”方明華還在興奮中。

“你嘛,你就不要工作了。”季文耀終於說,“你的身體不好……”

“我身體很好。” 這一刻,方明華躍躍欲試,確實覺得自己身體很好。

“你又去上班,家裏這一大堆事交給誰?”

“請個保姆嘛。”

“啊唷,現在這安徽幫,工作極端不負責任,把這個家交給她們怎麽放心!”

方明華也有點猶豫了。

“再說,已經退下來就不要再給組織上增加麻煩了嘛,咹?如果退下來的老同誌都要回去,那,那,那不就亂了嗎?”季文耀想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不行,我還有六年時間,我還能幹。”方明華堅持說,“你要是不讓我回局裏,我可以調換工作。找個什麽公司去當個黨委書記,或者副書記,怎麽樣?”

“這個……現在這些公司五花八門,太雜。”

“雜,才要加強領導嘛,做思想政治工作,還得靠我們這些老家夥。”

“那好吧。”

老季的點頭,就好像是組織部長同意了似的,方明華快樂地叫了起來:

“那可太好了! 這個研究會真是知人心啊! 減去十歲,從頭開始,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啊!”

“想到了,我想到了,連做夢都想到了!”季文耀又振奮起來,慷慨激昂地叫道,“文化大革命奪去了我十年青春。十年,十年哪,能幹多少事情? 白白地浪費了,隻留下一頭白發,一身疾病。這個損失,誰來補償?這個苦果,憑什麽要我來吞咽?還我青春,還我十年,這個研究會幹得好,早就該這麽幹了。”

方明華怕勾起丈夫對往日痛苦的回憶,忙笑著把話扯開:

“好了,走,吃烤鴨去!”

四十九歲的張明明心裏不是滋味。是喜?是憂?是甜?是苦?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好像什麽滋味都有,什麽滋味都不是。

減去十歲,他高興。作為一名搞科研的專業幹部。他知道時間的珍貴。特別是對他這樣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知識分子,能追回十年光陰,真是天賜良機。看看國外的資料:二十多歲取得科研成果,在國際會議上一紙論文傾倒全球,三十多歲在某個領域裏遙遙領先,被公認是國際權威人士,這樣的先例比比皆是。再看看自己,大學裏的學習尖子,導師眼裏的俊才,基礎不比別人差。隻可惜生不逢時,被打發去修理地球。待重新撿起泛黃的技術資料,早巳覺得眼也生,腦也空,手也抖了,現在,突然補回十年時間,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倘若更加勤奮些,科研條件更好些,少為扯皮、跑腿耽誤功夫,那麽,他可以把十年時間變成二十年,可以在攀登世界科學技術高峰的征途上大顯身手。

他高興,同其他人一樣高興,甚至比其他人更高興。

可是,他的同事拍拍他的肩膀說:

“老張,你高興什麽?”

“怎麽啦?”他不知道,為什麽他不該高興。

“減去十歲,季文耀今年五十四,他不會退了,你的局長也吹了。”

是啊,是啊,減去十歲,季文耀不會退,他也不願意退,正好留在局長的位子上。自己呢? 當然就當不上局長,還是個工程師,還搞自己的科研項目,還鑽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裏……可是,前天部裏剛把自己找去,說是老季過線了,這回要退下來,局裏的工作決定讓我…… 這,這還算不算數呢?

他確實不想當官。在他的履曆表上,最高的職務是小組長,最高的政治閱曆是召集過小組會。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會同任何官銜連在一起,更不用說同“局長”這麽高的官銜連在一起。他從小就是個“書呆子”。文化大革命中是個“走白專道路的修正主義苗子”。粉碎“四人幫”以後,更是一頭紮進實驗室,整天不跟人說一句話。

可是,七搞八搞,不知怎麽搞的,選拔第三梯隊的時候,把他選上了。幾次調整班子搞民意測驗,他都名列前茅,就像他上學讀書時總考前三名一樣。這一次,部裏找去談話,似乎已經鐵板釘釘子了。就這樣,他心裏還是不明白: 自己曾經在什麽場合,在什麽事情上,表現出了領導才能,以致得到上級的垂青和群眾的信戴。想來想去,他覺得十分慚愧。他從沒有行政工作的才能,更何況領導才能?

他的妻子薛敏如是個貌不驚人、才不出眾的賢妻良母。對丈夫的事情,乃至丈夫機關裏的是非紛爭,都能洞若觀火。薛敏如說:

“正因為你缺乏領導才能,所以才把你選到領導崗位上。”

張明明始而愕然:這是什麽怪話?繼而一想:似乎也有點道理。或許正因為自己缺乏領導才能,沒有主見,不參與高位的逐鹿,也容易使各方麵放心,結果就得到了這樣的機遇。

當然,“反對派”也是有的。據說有一次局黨組開會,為了張明明的“問題”爭了一下午。爭的什麽,他不清楚。自己有什麽“問題”,他也不清楚。隻覺得從此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有爭議的人”。而這個“爭議”,隻有到他出任局長那一天才算統一了,他的“問題”才算澄清了。

就在這種不斷的民意測驗和不斷的爭議中,張明明漸漸地習慣了自己的角色,習慣了被人們看作是即將“高升”的人,也習慣了被人們認為是“有爭議的人”。甚至有時還朦朦朧朧地覺得,或許自己真的是可以當好這個局長的,盡管自己從來沒有當過。

“當就當吧,”敏如說,“反正也不是你自己爭的。當上局長,起碼上下班不用擠公共汽車了。”

可是,現在又當不成了。遺憾嗎? 有一點,也不全是。還是那句話:不知什麽滋味。

帶著這種茫然之感。張明明回到家裏。

“回來了? 正好,菜剛炒好。”薛敏如轉身走進廚房,端出一葷一素一碗榨菜雞蛋湯,葷的不膩,素的碧綠,十分誘人。

妻子是治家能手,溫柔體貼,心靈手巧。三年困難時期,東鄰西舍,不是肝炎,就是浮腫。薛敏如粗糧細作,肉骨頭熬湯,西瓜皮做菜,保得了一家安康。如今農貿市場開放,魚肉提價,誰家不說“吃不起”。敏如自有一套“花錢不多,吃得不錯”的采購方法和烹調絕技。看到這可口的飯菜,張明明洗了手,坐到桌邊,立刻拿起筷子來。

“芹菜很嫩。”張明明說,“價錢不貴吧?報上說,多吃芹菜降血壓。”

薛敏如笑而不答。

“榨菜也是好東西,湯裏擱上一點,鮮極了。”

薛敏如仍是笑而不答。

“筍幹菜燒肉……”張明明還在讚美這頓家常晚飯,好像他是一名美食家。

薛敏如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問道:

“你今天是怎麽啦? 出了什麽事?”

“沒有啊,什麽事也沒有哇!”張明明做出很吃驚的樣子,“我正在說你的菜做得好……”

“你天天吃,從來不說好壞,今天是怎麽啦?”薛敏如還是笑著。

張明明有點招架不住了。

“從來不說,所以今天要說……”

“得了吧,你心裏有事瞞著我。”聰明的妻子一語道破。

張明明歎了口氣,把筷子放下了:

“不是有事瞞你,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知怎麽告訴你才好。”

薛敏如得意地笑了,別瞧丈夫是個搞科研的專業幹部,他的專業知識高深莫測,但在察言觀色這一行中,在心理分析這一門裏,他永遠是自己手下的敗將。

“不要緊,你說說看。”薛敏如像一個耐心的老師鼓勵學生似的。

“今天有一個消息:馬上要公布一個文件,人人減去十歲。”

“不可能。”

“真的。”

“真的?”

“真的。”

薛敏如想了想,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笑道:

“你的局長當不上了。”

“當不上了。”

“心裏不好受?”

“不是不好受。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是滋味。”

張明明拿起筷子,扒拉著碗裏的米粒兒,又說:

“本來,我就不是當官的料,我也不想當這個官。可是,這幾年叫他們鬧騰的,好像這個局長的位置就該我來坐了。可,現在忽然又變了,心裏總有那麽點……”

他找不到恰當的詞兒。

薛敏如幹幹脆脆地說:

“不當就不當。不當才好呢。你以為局長是好當的?”

張明明抬起頭來望著妻子。她決斷之果敢,語氣之堅決,使他吃驚。前些日子,當他告訴她,自己馬上要當局長時,她也曾高興過一陣,而且是由衷地高興。她說過,“你看你,也沒爭,也沒搶,局長的桂冠就加在你頭上了。”現在,桂冠落地,她一不心疼,二不氣惱,好像從來沒有這回事。

“局長,局長,一局之長,事無巨細,都找到你頭上來,你受得了嗎?”她又說,“分房子,評職稱,發獎金,人事糾紛,財務賬目,子女就業,孩子入托,都要你管,你管得了嗎?”

是啊,誰管得了這麽多!

“你還是搞你的專業吧! 補給你十年時間,你在專業上的成就就大不一樣了……”

是啊,是啊,那真大不一樣了。

張明明覺得氣順了,心裏平靜了。一種輕柔、溫馨、美好的感情油然而生。

這一晚上床睡覺時,他覺得會睡得很好。可是,半夜時他還是醒了,心裏仍然有一點遺憾,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三十九歲的鄭鎮海騎車一口氣衝出大樓回到家,把那件舊灰褂子一脫摔在了椅子上。他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這一減十歲,似乎有許多重要的事需要立即動手去幹。

“喂!”他喊了一聲,屋子裏竟沒人答應。十歲的兒子照例在胡同裏瘋玩兒,老婆呢,也沒像平日那麽應一聲,她哪兒去啦?串門去啦? 哼! 這還象個家嗎?

自己製作的小沙發比例不對頭。人坐上去背脊夠不著椅背,扶手低,坐墊高,胳膊擱上去別說不舒服,還怪累得慌。都是她看人家有了沙發眼饞,沒錢買死活要自個兒做。小家子氣!其實,家家都擺這麽一套沙發,像幹部服似的,別提多悶氣了。小市民!

是啊,當時怎麽就找了她! 瞧她那一家人吧,除了吃喝穿戴、工資外快,不談別的,庸俗透頂。家教最重要。她簡直跟她媽一個模子刻的,說起話來粗聲粗氣,生一個孩子就胖得像個桶,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要性格沒性格。唉,當初怎麽就找了她!

嗐! 都是那會兒瞎著急,眼瞅著已近而立之年,還是光棍一條,饑不擇食。這回,這回減去十歲,才二十九! 那可得認真考慮考慮這問題。昨天就為買了條好煙,她又喊又跳的,還威脅日子沒法過了,要離婚。離婚?!離就離! 二十九的男青年,找對象最合適的年齡,還怕找不著個水蔥兒似的大姑娘,二十二、三剛畢業的大學生,文文雅雅的,又現代派。大學生配大學生,她才是個中專的半瓶子! 真是悔不該當初!

是要重新安排一下生活。不能這麽窩窩囊囊的將就下去了。這人,她上哪兒去了呢?

這人,下了班,衝出大樓,就直奔了婦女服裝商店。

減去十歲,振奮得月娟心花怒放,想入非非。一個差一歲就四十的女人,忽然折回去成了二十九歲的年輕女郎,這對她,真是喜從天降,是用世上一切值錢的東西都無法衡量的寶物啊!

二十九歲,多年輕! 多光明! 她低頭一看自己那一身毫無色彩、毫無魅力、死氣沉沉的服裝,禁不住一陣徹骨的傷心憤恨。她一口氣跑進商店,噔、噔、噔直奔時裝展銷專櫃,兩眼掃描器似地在懸掛著的一件件耀眼的連衣裙上掃過。突然,一件大紅鑲白紗皺邊的連衣裙擊中了她。她請女售貨員拿來試一試。青春年少的女售貨員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臉上沒有一絲柔和的情狀,整個臉兒像冰冷的石頭雕出來的。這冰冷的後邊就是無言的輕蔑。

怎麽?難道我不配穿這個? 月娟心裏憋著一股氣,就像她近幾年去買衣服時常有的心情一樣: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件,鎮海總規勸她:“你穿這樣的不合適,顯得太年輕了。”太年輕了有什麽不好? 像個老太婆才好?! 常常是衣服沒買成,生一肚子氣,回家還得鬥一宿嘴。遇上他這號的保守派算是倒一輩子黴!

別跟這售貨員一般見識,買東西,我給錢,你拿貨,管你屁了! 小妞兒懂什麽,她知道就要發文件了嗎? 二十九的人怎麽不能穿這個? 中國人就是保守,人家國外的老太太越老越俏,八十歲還穿紅著綠的呢。衣服穿我自己身上,礙你的事啦?你死眉瞪眼,我也得買!

給了錢,月娟當時就進試衣室穿上了。她照了照那窄條的鏡子,發胖的身子緊箍在大紅的連衣裙裏,火紅的一片,顯得麵積大了些,但非常熱烈夠勁兒。唉,沒有辦法,慢慢減肥吧。年齡可以減去十歲,上級一個文件就解決了。體重減去十斤,那可得自己下苦功夫。動物脂肪早已戒絕,澱粉食品也降到最低限度,連水果都不敢多吃,還怎麽減肥呢?

她呼哧呼哧地回到家,推開門,像一團火似地竄進了屋,嚇得鄭鎮海倏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你這是怎麽啦?”

“什麽怎麽啦?”

“哪兒,哪兒去弄了這麽身衣服”?

“買的。怎麽樣?”月娟拎起連衣裙的下擺,做了一個時裝模特兒的轉身動作,臉上露出不可抑製的媚笑。

鄭鎮海兜頭一盆冰水潑來:

“別以為紅的綠的就好看,分穿在什麽人身上。”

“穿在我身上怎麽啦?”

“穿這個,這,合適嗎? 是穿這種裙子的年紀嗎? 你想想自己多大歲數了?”

“我想了,想好了才買的。二十九! 二十九正是打扮的年紀。”

“二十九?”鄭鎮海一時又懵了。

“不錯,二十九。減去十歲,二十九,還差一個月呢。我偏要穿紅,我偏要穿綠!”月娟手舞足蹈,儼然像一名流行歌星,在舞台上扭扭捏捏半癡半傻地跑來跑去。

她,她,她這麽大歲數,這麽粗的腰,她,她減去十歲就這樣兒,叫人目不忍睹。鄭鎮海閉了閉眼,猛地睜開,瞪著她說:

“上級發文件減去十歲,是為了更好地調動幹部的青春活力,更好地幹四化,不是為了穿衣打扮!”

“穿衣打扮礙著四化啦?”月娟跳了起來,“哪份文件說不準穿衣打扮了? 你說!”

“我是說,打扮也得看看自己的實際情況,自己的身材……”

“我身材怎麽了?”一語戳到痛處,月娟不依不饒了,“實話告訴你。你嫌我胖,我還嫌你瘦呢,瞧你瘦得小雞子似的,頭上的皺紋像電車道,走三步路就喘、咳,當初我圖什麽,不就圖個知識分子嗎! 跟著你,啥政策也落實不到頭上,就擔了個知識分子的虛名兒,要穿沒穿的,要住沒住的。怎麽著?如今我二十九,早著呢,到大街上隨便找個個體戶,管他賣糖葫蘆賣花生米,哪個不比你強?”

“你,你有本事找去!”

“簡單得很,今兒離了明兒我就找人登記去!”

“離,離就離!”

這句話可捅了大漏子。平常日子,“離婚”二字,是月娟的專用名詞,三天兩頭掛在嘴上,鄭鎮海從不敢借用。今天這死鬼吃了豹子膽,居然敢提離婚,這還了得?

全是這破研究會鬧騰的! 月娟氣鼓鼓地一頭朝鄭鎮海撞去,嘴裏罵道:

“減了十歲,你骨頭就輕了,就你那樣兒想離婚,門兒也沒有。”

“減了十歲,你以為世界就屬於你了,妄想!”

“小林,明天文化宮有舞會,這兒有你一張票。”工會的李大姐衝林素芬招手。林素芬理也沒理,三步並作兩步,衝出了機關大樓。

減去十歲,林素芬才十九。摘去了“大女”的帽子。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還用得著工會操心?還用得著婚姻介紹所的幫忙? 還用得著到組織的舞會上去找伴? 統統一邊去吧!

二十九歲的老姑娘,走到哪兒,哪兒都投來叫人難以忍受的目光:憐憫、譏諷、戒備、懷疑……憐她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譏她眼界過高,自誤終身;戒她神經過敏,觸景傷情;疑她歇斯底裏,性格變態。一天中午,她在開水爐前衝了一碗方便麵,還臥了兩個雞子兒,就聽得背後有人說話:

“還挺會自我保養呢!”

“心理變態。”

她的眼淚直往心裏流。難道,二十九歲的姑娘中午不去食堂,自己臥兩個雞蛋就是心理變態?這是哪本心理學上的論點?

就連摯友的關懷,三句話也離不開“找個對象一塊兒過吧”。好像二十九歲還沒嫁人就犯了彌天大罪,就成了眾矢之的,就該讓人家當成談話資料。茶餘飯後,顛來倒去,在眾人的舌頭上滾來滾去,使你靈魂不得安寧。人生在世,難道除了快嫁人,快找男人一塊兒過,就再也沒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了? 可悲、可恨、可惱、可笑!

這一下,解放了。姑娘今年一十九,你們統統閉上嘴吧! 仰頭望著晴朗的藍天,那朵朵白雲仿佛變成了條條的小手絹,頃刻間堵上了一切好事者的嘴。多痛快呀! 小林昂首挺胸。目不側視,步履輕快,一陣風似地撲向存車棚,推著她那輛“飛鴿”,自己也像隻自由的鴿子似的飛出了大門。

下班時間,行人如潮。國營商店、大集體、個體戶小鋪,一家挨著一家。流行歌曲,此起彼伏。“我愛你……” “你不愛我……” “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 “你心中根本沒有我……” 什麽詞兒? 統統見鬼去吧!

愛情,不再是急待脫手的陳貨。十九歲,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當務之急是學習,充實自己,提高自己。有了真才實學,能夠有益於社會,能夠造福於人民,才會得到社會的尊重,才活得充實,過得有意義。到那時,愛情自己來到身邊,她當然不會拒絕。但那該是一種悄悄的愛,朦朧的愛,深沉的愛。

考大學,一定要考上大學。十九歲,正是上大學的年紀,再也不能荒廢了。電大夜大,弄得好,可以混張文憑。可畢竟不是正規大學,哪能趕上北大清華?這一輩子,毀就毀在學業荒廢上。嚴格說來,隻是初小程度,小學四年級就趕上了那場“革命”,在胡同裏跳了幾年猴皮筋就高小畢業了。上了中學,坐在教室裏如坐飛機,老師教的十之八九不明白,暈暈乎乎,糊裏糊塗照樣畢了業。插隊落戶,勞動鍛煉,學的一點點知識也還給老師了。“革命”完畢,回城待業,沒著沒落。好不容易進了局裏的勞動服務公司,還是個大集體。這本賬如此算來,好像生活中剩下的,就隻有一件事了—找個對象成家,生孩子,洗尿片,油鹽醬醋,買糧食,換煤氣,吵架鬥嘴,了此一生。

一生就這麽交代了?林素芬不甘心。不服氣。來到這世界,總得幹一點什麽,留下一點什麽,然而,初小的程度,不種糧食不挖煤,工人農民算不上,知識分子沒知識,在人群中如孤魂野鬼。

從A、B、C學起。她幾乎把業餘時間全用在五花八門的補習班裏,把工資的一大半用在交學費買教材了。語文、數學、英語、繪畫,樣樣補,樣樣習。補來補去,這樣的補太慢了,太吃力了。她想速成。年齡威脅著她。再不速成,就算是千裏馬,牽到伯樂跟前也老了,還能被相中?

她專修英語,想來一個突破。《九百句》、《新概念》、廣播教材、電視課程、補習學校,齊頭並進。過了一個月,她才發現這個突破口前擁擠著多少個爆破手啊! 都是她這樣的大男大女,都想抄近路登龍門。而這並不是一條捷徑。就算英文學得不錯,中國文化水平很低,能派什麽用場? 英譯中,中譯英? 外語學院畢業成材的多的是! 人家不指望在你待業青年裏發現苗子!

她又轉向“文學創作函授大學”。走文學之路,寫點小說,寫點詩歌,把我們一代青年的苦悶徬徨,向往追求,傾瀉紙上。讓廣大讀者,讓二十一世紀青年,知道在這世界上,在曆史的一瞬間,曾經有過被曆史愚弄的不公平的一代。他們是無辜的,他們失去了本該屬於他們的一切,得到的卻是不應由他們承受的沉重的負擔。他們將背負著這沉重的包袱,走向人生的盡頭。

然而,文學道路,談何容易?看那些同齡人的作品,不能入目,自己拿起筆來,不知從何下手。稿紙撕去幾大本,家裏人惶恐不安,以為著了魔。看來,並不是人人都能當作家的。

或許,還是去學會計? 現在,會計人才奇缺……

三心二意,舉棋不定。彷徨、苦悶、自己不認識自己,不知道想幹什麽,不知道該幹什麽。有人說:“別瞎想了,到了這個年紀,混吧。”有人說:“結了婚,就踏實了。”

而這,都是她最不願意的……

現在,地覆天翻,花香鳥語,世界突然之間變得無限美好,減去十歲,我才十九,什麽彷徨,什麽苦悶,什麽傷心失意,見鬼去吧! 生活沒有拋棄我,世界重新屬於我。我將珍惜未來的每一寸光陰,決不虛度。我將確定生活的每一個座標,決不轉向。我要讀書,我要上學,要有真才實學。這是第一站的目標。

對,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向著這目標前進。

她騎上車,滿臉微笑,直奔新華書店教科書門市部。

次日清晨,機關裏熱氣騰騰。樓上樓下,樓裏樓外,熙熙攘攘,歡聲笑語,不絕於耳。患心髒病的人說上樓就上樓,噌噌地一口氣上了五樓,氣不喘,心不跳,麵不變色,跟沒病的人一樣。六十多歲的人,平日言慢語遲、聲低氣衰的老同誌,嗓門一下子變高了,說出話來當當的,走廊這頭就聽得見他在那頭嚷嚷。 各個辦公室的門都大開著,人們趕集似地串來串去,親切地傾吐著自己的激動、快慰、理想和無窮無盡的計劃。

忽然有人倡議:

“走,上街,遊行,慶祝又一次解放!”

一呼百應,人們立即行動起來。有製橫幅標語的,有做紅綠小旗的。文體委員從庫房裏抬出了圓桌麵大的大鼓,抱出了扭秧歌的紅綢子。一霎時,隊伍在大樓前集合了。橫幅標語上紅底黃字:“歡慶青春歸來”。各式小旗上傾吐了人們的肺腑之言:“擁護年齡研究會的英明決策”、“煥發青春,獻身四化”、“青春萬歲!”

激動人心的大鼓敲起來了。季文耀覺得渾身的血都在沸騰。他高站在台階上,正想說幾句助威的話,親自領導這次的盛大遊行,忽然看見幾十名已經辦了離職手續的老同誌衝了進來,直奔他眼前問道:

“減去十歲,為什麽不通知我們?”

“你們……已經離了……”季文耀說。

“不行! 那不行!”老人們齊聲嚷起來。

季文耀雙手高舉,在台階上大喊道:

“同誌們,不要嚷,不………”

人們哪裏肯聽,人聲如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響徹雲霄:

“減去十歲,機會均等,人人有份,幹嗎把我們撇下不管?”

“我們要按文件辦事了,不能隨心所欲。”季文耀的聲音提到高八度。

“文件在哪兒,為什麽不傳達?”

“拿文件給我們看!”

“為什麽不給看文件?”

季文耀扭頭問辦公室主任:

“文件呢?”

辦公室主任愣頭嚓腦地回答:

“我不知道哇!”

正僵持中,一批新招進來的十八、九歲的青工嚷起來:“減去十歲,我們不幹。”

“十八年飯白吃了,有了工作,又把我們打發回去上小學三年級,沒門兒!”

機關幼兒園的娃娃們,也像一群小鴨子似地撲到季文耀跟前,抱著腿,拽著手嘰嘰喳喳叫道:“減十歲,我們回哪呀?”

“我媽好不容易生下我,還開了肚子呢!”

季文耀應接不暇,又大叫辦公室主任:“文件,文件,快把文件找來。”

辦公室主任手足無措,季文耀訓斥道:“還不快到機要室去找!”

辦公室主任趕忙跑到機要室,翻遍了文件夾,沒有。

熱心人馬上提供線索:

“會不會存進檔案室了?”

“會不會哪個處借去了?”

“糟糕!要是扔到廢紙簍就完了!”

在一片紛亂中,季文耀反而冷靜下來,馬上布置任務:

“找,發動群眾,大家動手一齊找,要細細的找,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隊伍要解散嗎?”辦公室主任請示。

“為什麽要解散?先找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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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諶容,武漢女作家。

今天是愚人節,再讀她的這篇帶有“愚人節”風味的小說,趣味橫生,一條查不出源頭的小道消息,像一陣風,把那些中年人、中老年人、老年人,還有青年人,裹在外麵遮醜的各色新衣都撕扯了下來,露出了平日裏說不出口卻在心裏橫豎琢磨的眾生相。

我們在作者妙夢的描述中,看到了一幅幅焦灼的人心世態圖,那醃臢的私欲和秘密都交織在一起,在這陣不明源頭的風的勁吹下,曝了光。各色人等都在這股春風的吹拂下,開始了做夢...

諶容的藍色幽默,使人在笑過以後,沉入人性的思考。

當然了,文件呢?--找不到了,可隊伍不解散,這夢呀,還要繼續做下去啊... 就像附歌裏唱的:-- 誰在風裏唱,花落好心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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