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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援武漢的私家車主〕劉妍/靜播

(2020-02-16 13:27:53) 下一個

 

《馳援武漢的私家車主》 文:劉妍  誦:靜播

故事時間:2020年
故事地點:武漢

一、

夜裏23點29分,高速公路空蕩如時空隧道,遠處燈光鬼火一般地忽閃,雷鵬打開車內音響,一首首連放Beyond,給自己壯勢。1月27日傍晚,他從河北保定出發,準備跨越3個省,自駕1100公裏到武漢。此時車子已駛出400公裏,遇到的車還不到30輛。路途過於冷清,對將要抵達的前方,這個47歲的男人產生了不寒而栗的感覺。

雷鵬是硬著頭皮上路的。臨要出門,他才在飯桌上吐露,自己要去疫區當誌願者。父親怒斥他一意孤行,母親直接給正在娘家照料老人的兒媳婦撥去電話,讓她趕快勸勸雷鵬。

勸說和嗬斥都不會起到任何作用,雷鵬早就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裳、一台相機、不多的現金。前夜,他還特意早早睡下,保證第二天有充沛的體力。

自1月22日,睡前看疫情地圖成了雷鵬的習慣。雷鵬祖籍在湖北黃岡浠水縣,常開車到湖北探親訪友,疫情地圖上深淺不一的紅色斑塊,於他而言,則是一條條有具體印象的、熟悉的街道。不斷上漲的新增病例看得他心裏發慌,除夕剛過,黃岡老家的醫院也開始緊急求援,雷鵬頓時坐不住了。在網上,他以“湖北 誌願者”為關鍵詞檢索,將搜尋到的誌願者組織逐個聯係了一遍。

因湖北各市封城封路,異地誌願者難以通行,雷鵬發出的消息均無後文。1月26日,終於有人與他聯絡,同意接收異地誌願者。對方發來一張印有武漢紅十字會標識的通行證照片,告訴雷鵬,如路上遇到通行問題,可隨時打電話,他們會幫忙溝通。

那幾天,雷鵬接收到的疫情信息是蕪雜的,而這個拋來橄欖枝的組織正被卷在輿情中心,網友各有說法,真相掖掖藏藏。雷鵬打算主動求索,他相信,要親眼見證,才能在謠言漫天飛的信息網中抓住最真實的東西。

年輕時雷鵬當過炮兵,一九九八年張北地震,他想去救援,因部隊有其他指令未能前行。這一次,他決心抓住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到疫區前線去。

這趟行程原本有個同伴。雷鵬開寶駿車,聽說自己要去武漢疫區做誌願者,寶駿車友會的一個哥們與他約定同行。但因哥們的家人強烈反對,最終,二人出征變成他獨自上路。

次日中午,車子駛進武漢蔡甸區,被交警攔下了。幾番磋商,交警得知雷鵬是從河北跑來做誌願者的,說了一堆感謝的話,但無論什麽理由,就是不準過。大概是為了回報雷鵬的善意,站在一旁觀望的陌生人拉住雷鵬,悄悄給他指了另一條未設關卡的路徑。

夜行時的人煙寥落,雷鵬隻感到新奇,淩晨1點他路過黃河畔,還興奮地拍了段視頻發到朋友圈。現在,眼前超現實的情景讓他有些害怕了。若非親身體驗,他絕不會相信這是在武漢的主幹道上奔馳,進入市區、停車、與誌願者組織接應,整個過程,所見行人也不過百人。

到了誌願者的工作據點,雷鵬想先在周邊找個便宜的小賓館安頓下來,隨即發現,任何規模的賓館、酒店均不接待外地人。昔日人頭攢動的商業街這會兒靜得詭異,沿街的商鋪都緊閉著卷簾門,整條街,隻有一家早餐店還開著。

迅速蔓延開來的病毒,好似按動了某個開關,將這座千萬級人口的都市變成另一座城,蕭條又陌生。

二、

抵達武漢的第一晚,沒尋到住處的雷鵬幹脆待在誌願者休息室,陪幾名誌願者值了個夜班。隔天,組織裏一個叫蕭蕭的女孩,幫忙聯係到武昌區的一家青年公寓。老板說,可以免費為從外地趕來的誌願者提供10間住房,直至疫情結束。

拉著行李搬到暫時的居所,脫下鞋襪,雷鵬被自己的腳臭熏得頭疼。他已經兩天沒脫鞋了。

雷鵬被分配至物資組,負責裝卸貨物,清點登記。不到9點,一撥撥運送物資的車接踵而至,將臨時改為倉庫的辦公大廳填滿又搬空。傍晚未過,雷鵬就見到近十種不同類型的車輛,消防車、救護車、城管巡邏車、政府公務車、卡車,還有一輛噴著“武裝押運”字樣的運鈔車,裝了滿車散件口罩離去。

新鮮、興奮的感覺很快替代了慌亂,每見到新的車型,雷鵬就會拍視頻和照片發到車友會的群裏。

車友們看到雷鵬發來的視頻,調侃說,來到武漢後,雷鵬突然從一個噴子變成了正能量的傳播者。隻是未加入誌願者車隊,雷鵬的愛車“大白”沒機會出風頭了。

其實相比車,雷鵬更在意坐在駕駛室裏那些赤誠的司機。一位司機從江蘇徐州出發,開了12小時的車,送來幾百箱防疫物資,自己卻隻戴著一層薄薄的一次性口罩。還有位熱心的武漢市民,看到誌願者們裸手搬運物資,送來了一千雙勞保手套、兩箱護手霜。

僅一天,物資登記薄寫了滿滿數頁,大大小小的紙箱從各地運來,最遠的來自大阪、京都、神戶,甚至有人遠隔千裏寄來一箱方便麵。雷鵬覺得這絕非戲謔,而是發自內心對同胞的關心。

但並非所有誌願者都能收獲理解。幫忙雷鵬聯係住處的女孩蕭蕭,出門時看到樓道裏一個女人沒戴口罩,上前勸說了幾句。沒想到,那女人正處於產後抑鬱,趁蕭蕭不備,突然伸手襲擊,把蕭蕭的脖子打傷了。

蕭蕭是家中獨女,因先天性血管狹窄被急救過兩次,母親一直不同意她來當誌願者。得知女兒受傷,母親一下子急了,撂下狠話,若蕭蕭再不回家,就與她斷絕母子關係。次日,蕭蕭帶著脖子上的傷,照常來值班,就像什麽也沒發生。

符合醫用條件的N95口罩僅占物資的5%,各個醫院想盡辦法,爭取拉回更多物資。但受捐要造冊,分發要登記,領取要簽收,每件物資都要經過負責分發的主任確認。程序繁複,按需分配是個繁難的活,前來領取物資的人員感到不滿,頻生口角。接連幾天,不斷有人在網上怒斥紅十字辦事不妥,誌願者們也順帶挨了罵。

一位叫小蓋的誌願者差點因此失去愛情。女友覺得他在的組織不光彩,連發數條微信,叫他回家。小蓋傷心了好幾天,把聊天截圖發到誌願者群,向群裏的夥伴尋求安慰。小蓋家在河北承德,開了1400公裏的車來武漢,除了這,他沒找到其他能開通行證的誌願者組織。

輿情矛頭所指之處確實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雷鵬心裏清楚,但此時,疫情攥緊人心,從走進疫區的那刻,他就已不想再追究困局是如何造成的,隻想和被病毒擊中的武漢市民同仇敵愾,盡量抵禦疫情的擴散,絕不能與鄰為壑。

閑時,小蓋跟雷鵬悶悶不樂地說,自己來這,就是為了給武漢人民搬貨,什麽都不想,就想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搬運工具。

三、

隨著組織的運維模式漸入正軌,臨時倉庫即將被取消,物資悉數搬進總倉庫。誌願者們重新分了班次,每班在崗人數少了大半。

夜裏23點半,雷鵬同值班的幾名誌願者將最後一批零散物資搬上貨車,臨時擺放物資的大廳徹底空了。

雷鵬有些失落,貨搬空了,意味著自己就快沒有用武之地,這個時候,再想回河北也不太現實。他趴到陽台,一根接一根地抽悶煙。

淩晨1點,又有悲傷的消息傳來,誌願者小胖的爺爺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因醫院缺床位,無法收治,隻能在家隔離觀察。小胖是物資組年紀最小的誌願者,剛滿19歲,作為爺爺的密切接觸者,他也必須在家隔離。

次日,雷鵬發現誌願者辦公處附近的街上,居然有家麵館開張了。老板說,自己也是沒法子,不營業就沒得錢賺,房租要照付,年前囤的食材也要消化。但開張吧,家人又埋怨自己鋌而走險,一天打好幾通電話。

營業,不營業,兩種選擇都是為了保命。想到這一點,雷鵬感到一種比苦難還深層的悲涼。後來幾天,這家麵館成了他最常光顧的地方。

有天去送貨,雷鵬連續兩次經過長江二橋,都看見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距欄杆不到50公分處,神情恍惚地比劃著什麽。男子對麵圍著幾名警察,正緊張地同他對峙著。

當時天氣陰冷,微有冷風,雷鵬看得心驚肉跳,生怕男子因動作幅度過大落入危險。同行的誌願者說,這可能又是個崩潰的人。

工作清閑後,雷鵬總覺得心裏不安。他認為自己白白住著免費公寓,每天領盒飯,是在占用組織的資源。他主動向主任提出:“不行的話,要不我就找找別的地兒吧?”主任安慰他別急,疫情尚處爬坡期,以後有的是活要安排。

次日,主任帶雷鵬和小蓋開車去了趟嘉魚縣。唐山捐贈了一罐車酒精,化工倉庫沒有分裝能力,他們緊急聯絡到嘉魚縣一家可以分裝的工廠。特殊時期,高速路線導航失靈,車子在省道上胡開了大半天。

這天武漢下了雨,雷鵬全速開車,卷起一片泥湯。途中,又遇到大量土堆和隔離墩,車和人都困在了雨裏。雷鵬故意站在車外,任雨水打濕外套,期望將這種感覺記得更深、更久一些。他想起1997年7月1日,24歲的自己在連隊哨位上站崗,國歌奏響,心底湧起的自豪感和當下很類似。

為限製百姓出行,嘉魚縣將多處路口的紅綠燈都設成了紅燈。闖一個紅燈要扣6分,為順利運取物資,雷鵬也沒數自己闖了多少個。20噸酒精,對此時的武漢如降甘露,雷鵬想,這分扣得值當。

四、

有幾個晝夜,雷鵬是有些憂心的。新聞裏說,新型肺炎的致死率不高,但他身邊不斷有誌願者的家屬、朋友被感染,令他深感無助。有的剛剛確診兩天,還未來得及接受治療,便不幸去世了。

在家隔離後,小胖開始每天與謠言作鬥爭,每看到一條有關疫情的新消息,就發到誌願者群,問:“到底是真的假的?”

爺爺確診後沒多久,小胖的奶奶、姑姑也先後被確診,家人分別被安置到不同的地方進行隔離。小胖心情頹喪,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好消毒工作,將病毒帶給了家人,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

群內的老哥老姐紛紛出來勸解,隻要手上沒活,就不間斷地給小胖發些積極的消息,將群內氛圍調動得很輕鬆。物資組組長承諾,疫情結束後,要請大家喝酒、擼串,再去長江大橋走一走。

2月4日下午,雷鵬和幾位誌願者驅車前往武漢客廳,幫忙搭建“方艙醫院”。抵達時,門口停著幾輛巨型貨車,走進武漢客廳C館,他一眼就看出,自己要拚裝的床架、床板,都是軍隊倉庫直接拉來的高低床,數了數,大概能安置4、500例病人。

第二天,雷鵬又跑到高速路口,接應工信部派給火神山醫院的救護車。警戒線在距火神山工地很遠的地方就拉起來了,工作人員用車在工地外列隊,形成幾公裏的車龍。無法抵近神秘的火神山,雷鵬便使用航拍器,給自己和車子在工地外圍遠遠地合了個影。

因火神山、雷神山和方艙醫院的搭建,物資組重新忙碌起來,不斷有新的誌願者加入。其中一位新朋友是個天津老哥,為順利抵達武漢,他先是坐火車到湖南嶽陽臨湘,在臨湘買了輛自行車,整整騎行了兩天。

老哥的故事精彩得像公路片,讓雷鵬堅定了守在武漢的信念,越是身處危城,越要提高生命活力,好能迎接疫情過後簇新閃亮的武漢。

元宵夜裏,雷鵬開車同蕭蕭、小蓋去了黃鶴樓。某年春節,熱愛攝影的他特意來拍過黃鶴樓,那時視線可及處,遊客都排著長隊。這晚,黃鶴樓花燈如晝,但無論從哪個角度拍,畫麵裏都沒有人影。雷鵬向來討厭景區人多,現在卻特別懷念擠在人堆裏拍照的感覺。

雷鵬問蕭蕭,疫情結束後最想做什麽。蕭蕭哽咽著,說想在自家小區裏走一圈,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鄰居了。

雷鵬酸了酸鼻子。這個瘦弱的小姑娘總喜歡把責任扛在自己身上。上午,他和蕭蕭、小蓋一起去武漢肺科醫院送14支免疫球蛋白,蕭蕭翻箱倒櫃地找出三副護目鏡,叮囑倆個爺們做好防護,到了醫院門口,卻不準他們下車,執意自己去送藥。

隔著車窗,雷鵬瞧見醫護人員遠遠地招手,示意蕭蕭把藥放在地上,自己再過去拿,臨告別,又突然雙手合十,頷首致謝。

這天,武漢的天氣由陰轉晴。早上起床的時候,雷鵬看到,明媚豔陽下,樓下的老人正在自家陽台上晾曬花被子,沒有戴口罩。

雷鵬想,等疫情過去,他要和大家一起摘下口罩,充分品嚐新鮮空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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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雷鵬想,等疫情過去,他要和大家一起摘下口罩,充分品嚐新鮮空氣的滋味。--多麽簡單而又現實的盼望啊!

從不曾想過,能夠不帶口罩,在住房前麵的小路上自由自在地走幾步,竟然是一種生活的奢侈。前兩天收垃圾,把垃圾桶放到路邊的那一刻,不由想起封城中的一個市民發到網上的一段視頻,出門前全副武裝,下樓後膽戰心驚,回家後拚命消毒,就為扔兩袋垃圾。看來能不緊不慢輕輕鬆鬆地拖著垃圾桶,也是上天的饋贈了。

這裏講述的是一個平凡的在危急時刻冒著生命危險支援武漢的誌願者的故事,但就是這些無數的平凡,正在幫助危困中的城市,一步一步的“迎接疫情過後簇新閃亮的武漢。”

祝願封城中的人們都平安,就像一位作家說的:不指望煙花三月下揚州,隻惟願煙花三月能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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