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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學生的文革造反經曆(十五)軍訓團進校

(2020-07-27 08:36:15) 下一個

十五  軍訓團進校

作者  黃澤文

十年文革期間,1967年是鬧騰得最厲害的一年。各色各樣的群眾組織,活躍在文革舞台上,造反奪權,指點江山。統帥借助他們的力量,把“身邊的赫魯曉夫”、“修正主義分子”、“黑幫”甚至“軍內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紛紛打翻在地。同時,也把與之相聯係的基層組織,包括基層上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叛徒”等, 掃蕩得一片狼藉。

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運籌帷幄的統帥並未料到,此時的造反派已成脫韁野馬,難以駕馭。緊接奪權風暴之後,是軍方為穩定局勢而作出的抗爭。在壓製軍方後,重振旗鼓的造反派卻又甩開膀子鬧起了派鬥,爭譽,爭寵,爭權,甚至搞起了血腥武鬥。一時間,全國山頭林立,烽煙四起,工廠停產,鐵路停運,槍聲四起,群眾恐慌,一片混亂。

據說,“那是亂了敵人”。[1]  其實,這明顯是亂了自己。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目的,絕不僅僅是要解決領導權,也絕不僅僅是要在組織基礎上掃清障礙。他要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要從根本上消除產生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的社會基礎,從而在農業國的基礎上去構建一個純正的理想社會。[2] 而造反派之間的纏鬥,使得他成天窮於應付,今天一個關於xx省的決定,明天一個關於xx地區的決定,不勝其煩。於是,統帥開始謀劃布局,實施他的新戰略部署。

此時,各級黨政機關,公、檢、法部門幾乎全部失去作用,唯有解放軍沒有亂,軍隊成了國家唯一穩定的力量。鑒於這種形勢,3月19日,中央軍委發出了《關於集中力量執行支左、支農、支工、軍管、軍訓任務的決定》(簡稱“三支兩軍”決定)。於是,全國各地,無論何種機關單位,先後均被軍管,軍代表成了單位裏麵的最高領導。據統計,全國有280多萬指戰員參與了“三支兩軍”。軍隊控製了局麵,當然,權力也都歸集到軍隊手中。

遲至1967年11月,軍訓團走進了我的中學。軍訓團由駐軍於市東南郊琉璃場的一支部隊派出,共有20名幹部戰士。團長是一位姓劉的營長,臉瘦,個高,挺直的脊梁,一身軍人風度;而政委姓鈡,國字臉,中等個頭,稍胖,是該部隊的一位營教導員。

軍人們進校後,和藹可親,一本正經,麵對校內對立的兩派,不偏不倚。見麵時,有時叫我們小將,有時直呼小黃,小李。但軍訓團卻並不開展軍訓,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把兩派學生聚攏在一起,一方麵製止武鬥,一方麵搞大聯合,開展複課鬧革命。

當時的成都五中,保守派的學生組織已經消失,造反派則是兩派。由於對“紅十條”和省革籌部分領導的態度不同而相互指責,勢不兩立,已經惡化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學校裏,八二六派的組織叫“東方紅公社”,占據著校園。紅城派的組織叫“毛澤東思想戰團”,退守在一號橋北端的石油技校中。兩派隔著一號橋對峙著。

軍訓團進校後,開始遊走於兩處,耐心地勸說大家放棄分歧,聯合起來,緊跟毛主席的戰略部署,複課鬧革命。起初,收效甚微。

文革第二年所謂的“複課鬧革命”,如果僅看字麵,容易產生混淆。當時,並不是上麵突然發現中學生失學對國家未來的發展有害,要把我們重新拉回校園,去恢複中斷了一年半的學業。如果真是這樣,那將是我等懵懂少年的福分,也是我的祖國的福分。可惜,當時的“複課鬧革命”隻是收拾混亂局麵的一種措施,由停課鬧革命轉入到複課鬧革命,關鍵還是“鬧革命”。複的是聯合起來不再派鬥的課,複的是執行毛主席戰略部署的課,以便集中力量進行本學校的“鬥、批、改”。

野慣了的中學生們,派性十足,眼光短淺,對本校的“鬥、批、改”無動於衷。我們這些“半截子”成人,頭腦已被文革改造,隻認為自己代表著“正確”路線,要為“捍衛毛主席”而戰,並不知道大好年華應該讀書,更不知道自己的未來真正需要什麽。

此時的校園一片凋零,不僅是安放不下課桌,甚至已經沒有多少課桌可供安放了。操場上的籃球架被學習開車的同學撞得東倒西歪,後操場豎立起一個鋼鐵高架,上麵裝著幾個高音喇叭,對準一號橋的石油技校,天天高叫著宣傳本派的主張。校園後牆被打倒,缺口處堆滿了破損的桌椅,校外和校內的人均隨意拿來烤火驅寒,數百張桌椅被毀掉,燒掉了。

駐在校園的一派,把教學樓構建成堡壘,槍眼處架上機關槍。和近鄰的二中“井岡山”,三中“紅色堡壘”同派戰友一起,組建“五二三警備區”,武力控製城東的交通要道,以顯示自己草頭王的威風。跑到石油技校的一派,也一樣在該處武裝割據。由於武鬥,來校的同學寥寥無幾,大家都無所事事,心情低沉。

在這樣的氣氛中,慢慢地,軍訓團的勸說有了效果。高中一年級(文革開始時的學籍序列)的高68(3)和高68(4)先後辦起了五中第一和第二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兩派的同學,包括原來的保守派同學,以及長期逍遙在家的同學,終於坐在了一起。此時,我對辦學習班有了興趣,主要原因就是無所事事。由於對武鬥導致的校園褪變反感,與其成天遊蕩,浪費時日,不如用行動來結束這種對立。

聽說我們願意辦學習班,軍訓團極為高興,立刻派了兩位解放軍,一個排長老嘉和一個戰士老賴,來幫助我們。時值寒冬,老嘉和老賴卻熱情似火。老嘉是文革前十五中的高中生,成都人,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是位文靜的青年軍官。老賴是個農村兵,憨厚而踏實。

前年夏天停課,極為容易,那是一紙決定就辦成的事。而68年初春辦學習班,卻困難重重。我所在的高68(4)班,除了兩派的同學外,其餘的“逍遙”同學,散落於城市的各個角落,有的甚至遠走他鄉。辦學習班的第一件事,是把同學們找回學校,這由老嘉和我來完成。老嘉用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載著我,滿城跑動。我指點地址,他蹬自行車,兩人在料峭的寒風中奔跑著,挨家挨戶地去“請”。

有的同學,已經一年多未曾見麵,有的同學,則是我的保守派對頭。我還是和老嘉一道,硬著頭皮一一拜訪,說明來意,通知時間。曾經同窗不到一年的同學,已經生疏了,有的見麵還算熱情,有的卻異常冷淡。經過兩三天的努力,我們一共找到了30餘人,原來班上可是54人。經過文革一年半的折騰,中學生的心已經散了,重新聚攏需要時間。

1968年初春的一天,我班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正式開始。由於教室殘破,桌椅零落,原來的教室已經不可用。我們的學習班選在學校的醫務室裏舉行,此處是個套間,還算寬敞。開學時,一共到了20餘人。

開學之前,老嘉和老賴指導我們把醫務室精心布置了一番。醫務室門沿上,貼著老嘉的工筆大字:“成都五中高六八(四)班毛澤東思想學習班”。進門迎麵是兩幅毛主席的大幅畫像,這是軍訓團給學習班的賀禮。其實,這兩幅畫像本是東方紅公社和毛澤東思想戰團送給軍訓團的見麵禮,上麵各落有組織的名稱。軍訓團雙雙送來,並排擺放,不偏不倚。內房設置一台,台牆上,偉大領袖正在微笑著看著大家。兩邊各有一條毛主席語錄,分別是:“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厲害衝突”,“革命的紅衛兵和革命學生組織要實現革命的大聯合”。下麵有一橫幅,上書林彪的海軍題詞“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對麵牆壁上還有“要鬥私批修”五個大字。醫務室外麵的牆壁上則布置有一個專欄,供學習班學員發表言論。

學習班開課,首先是一套畢恭畢敬的儀式。全體起立,麵對毛主席像,手持毛主席語錄,由老嘉領頭說:“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大家立刻接上:“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三呼之後,接著是老嘉再說:“敬祝敬愛的林副主席”,大家立刻接上:“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也是三呼。在三聲敬祝之時,手持紅寶書,從胸前向外平推,跟隨三呼的節奏連續推三次。聲音洪亮,整齊劃一,莊嚴而虔誠。三齊呼和三平推後,大家坐下,由老嘉帶領大家,齊讀一段毛主席語錄。讀畢,方正式開始。

(圖片來自BBC中文網,特此致謝)

學習班由兩派學生各推舉一人主持日常學習。主要學習毛主席語錄,學習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的指示,以及各種應時的報紙文章。大多數時間是讀,少數時間由老嘉講。他們在用解放軍的套路來引導我們這些野慣了的中學生。

辦學習班在當年是個極為風行的活動。偉大領袖專門對此發了指示:“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裏得到解決。”但我們辦起來後卻發現,解決不了什麽問題。讀語錄、文件、報紙後,開始討論。但討論時,一接觸到聯合等具體問題,兩派學生就開始七嘴八舌地爭論。雙方均以文革陶冶的心性,標榜自己正確,指責對方錯誤。這時候的場麵是:兩邊爭得麵紅耳赤,激動興奮;老嘉老賴左右為難,無可奈何;而逍遙人士則靜觀爭吵,無動於衷。

不過,唯一可喜的是,大家放棄了武鬥對立。雖然站隊各異,但麵對麵坐在了一個房間裏;雖有爭吵,卻沒有凶相,也沒有仇恨。

學習班在困難的氣氛下堅持著,來的人卻在逐漸減少。軍訓團急得很,老嘉下了決心,一定要聯合起來。他叫我起草一個大聯合的協議書,即使走過場也好。我寫了,按照我派的意見寫就,自然,對立派通不過,雙方僵持不下。無論老嘉怎樣調和,也無法把這些迷了心竅的小青年說動,隻好不了了之。

學習班每況愈下。有時,醫務室裏隻有老嘉和我兩個人,相對枯坐。但老嘉是個有恒心的軍人,他鼓勵我:“不要打退堂鼓,學習班的大方向沒有錯。”有時候,他就給我聊他在部隊裏的經曆,聊他參軍的經曆,聊他在成都的父母家庭。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現在,我偶爾會回想起當時和老嘉相處的細節,心中懷念這個像大哥哥一樣的軍人。

最終,學習班無疾而終。導致其失敗的原因有二:一是社會影響,二是學習內容空洞。進入1968年春天,成都的造反派對立不僅沒有緩解,反而加劇。人民南路附近,發生了曆時半個多月的以成都十中為據點的瘋狂攻防戰,整個中心地區幾近癱瘓。在這樣的氣氛中,雙方的齟齬被放大,遮蓋了理性的思維,很難心平氣和地談聯合。而學習班不複文化課,成天就學習一些報章文件,這些大塊文章,充斥著文革邏輯,套話連篇,久聽生厭。

班級的學習班雖然了停下來,但在軍訓團的主持下,全校兩派籌備大聯合的協商會卻開始了。軍人們心中有數,就是要采用一種形式,讓兩邊的“小將”們坐下來說話。麵對麵的接觸,總好過隔橋對峙;唇槍舌戰的口水戰,總好過呼嘯奪命的真槍實彈。軍訓團掌握著當時文革的大趨勢,他們明白,最高統帥要結束這種沒完沒了的派鬥,文革要進入由“亂”到“治”的階段,這條路一定要走下去,而且一定要走通。

聯合的道路的確走通了。在軍訓團不懈地努力下,兩派同學終於以對等的原則,簽署了協議,於6月13日成立了一個成都五中大聯合委員會。這是邁向成都五中革委會的關鍵一步。緊接著,經過一番努力,在1968年的8月17日,建立了成都五中革命委員會。

幾個東方紅公社的初一同學,心靈手巧,專門為革委會的成立刻製了一個新校牌。自製長板,多遍刷漆,精心雕刻,刻上“成都五中革命委員會”九個仿宋體大字,送給學校。慶祝母校在經曆兩年多的折騰後,終於排除萬難,回歸平靜。其中主要操刀者名叫譚雲,後來入讀四川美術學院,成長為著名雕塑家,曾主持完成過建川博物館的大型抗日將軍雕塑群像《中國壯士:1931-1945》。[3] 他的雕塑事業,估計就是從雕刻校牌那一天開始的。

自1966年夏天,五中搞文化大革命開始,學校的領導機構,走馬燈似地變換著。由以往慣有的支書-校長製,轉變為校文革委員會,爾後則是革命造反派的奪權委員會,進而變化為全校大聯合委員會,然後再過渡到革命委員會。據說這些“委員會”遵循了革命傳統,而且是文革的新生事物。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新生事物”最終均銷聲匿跡於曆史的歲月中,一切還是回歸到了文革前的那套舊有體製

 

參考文獻

[1] 毛主席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時的重要指示,1967-10-07。

[2] 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編輯部文章《沿著十月社會主義革命開辟的道路前進——紀念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五十周年》,1967-11-06。

[3] 譚雲(國家一級美術師雕塑家),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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