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文H

滌蕩襟懷須是酒,優遊情思莫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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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學歲月(三)

(2019-11-07 09:54:18) 下一個

   在中學的學習(2)

在“教育為無產階級的政治服務”的教育方針指導下,政治課是中學生的一門主課,這關乎培養革命接班人的宏旨大計。

當年初中三年的政治課分為三個階段進行:初一我們學的是“共產主義道德品質”,到了初二,學的是“社會發展簡史”;而在初三,學的是什麽已經遺忘。上網查閱,發現1964-1966年期間,給我們初三學生安排的是“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姑且采信,羅列於此。至於高一的政治課,也記不太清楚了,查詢後發現是“辯證唯物主義常識”。

共產主義道德品質課是對學生進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教育,共產主義思想品德的教育,無產階級階級感情的教育,和集體主義的教育等。雖稱政治,卻講故事。我們的課本是厚厚的一本書,書中選了很多革命先輩為理想犧牲的光輝事跡、革命者舍己為人的故事、老紅軍和老八路的回憶錄等,大都來自當年的《紅旗飄飄》叢書。故事樸實生動,充滿革命理想,凸顯獻身精神,境界很高,令我等仰望。但道德化人乃是持久效應,更要家庭、學校、社會的整體配合,且離不開社會的經濟水平和文明層次的提高。如何在農耕文明的社會中建立共產主義的道德精神?這似乎是個未能解決的大課題。

初二的社會發展簡史課講述馬、恩、列、斯係統的社會發展規律。從“勞動使猿轉變為人”開講,逐步講到人類從最初的無剝削的原始社會進入到有剝削的奴隸社會,再到封建社會,再發展到資本主義,而資本主義必然走向滅亡,最後必然走向共產主義社會。雖然記不清楚具體是怎麽講的,但這著名的“人類社會發展五階段學說”卻深入腦海,至今記得。初一和初二是哪個老師開的此課已經忘記,說來慚愧,這是唯一我至今回憶不起開課老師的課程。可見,影響一個少年的世界觀的形成,培育通向理想世界的道德品質,光靠這樣的開課灌輸,缺失社會環境的配合,效果不彰。

上初三後,我們的班主任換了一位年青的女老師,叫楊百芬。楊老師麵容姣好,穿連衣裙,背後拖長長的辮子,走路快時,一對辮子就搖擺起來。她教我們的政治,也就是上麵提到的“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這門課程。楊老師是個認真負責的老師,善於輕言細語地做思想工作,和我們這幫初三的半大孩子在一起很有親和力。平時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微笑著說話;但每天早晨在朝會上,當談到班上存在的問題時,則嚴肅,聲調也高了許多。她的家住在羊市街中共成都市委的宿舍裏,她生病時,我曾和幾個班幹部去看望過她。但很遺憾的是,上此課的楊老師記得,但她怎麽給我們上的課,具體講了什麽內容,均毫無印象。對於班主任的課,而本人又常以記憶力自負,居然如此!的確慚愧!

上高中後,政治課似乎是講“辯證唯物主義常識”。但一樣遺憾的是,是哪位老師講的?具體講了些什麽?均已經記不清楚。可見,我當時聽課不夠專注,下課後也未付努力。這是當時不少中學生對政治課的應付態度。從這裏也看到,思想教育和政治運動、形勢教育混在一起,很難產生預期效果。

在中學的四年裏,課程並不完全都在教室裏進行。每年兩個學期中,有一個月的生產勞動課,或去工廠,或到農村。

在1960年代初,黨的教育方針明確提出:“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因此,生產勞動是教育中的政治,是避免隻學書本知識的重要措施,是消除體腦分工、進行階級改造的必需手段,是培養革命接班人的大事。麵對領袖的教導,上級的指示,茲事體大,學校豈能掉以輕心,但是具體如何安排,卻也煞費苦心。

我的初一的生產勞動課其實和生產沒有關係。我們被安排在校內勞動,包括掃校園、除草、幫廚、燒開水、協助圖書館搬運、看守校門等。我和另外一個同學的任務是協助傳達室的工友看守校門。沒有課堂約束,自由行走於空曠的校園中,並被委以看守大門的重任,別有一種興奮。

當年的五中立有校規:上課後大門必須緊閉,隻開側門,老師和同學必須佩戴校章,外來人員則必須出示介紹信,驗明正身後方可進入。我們坐在傳達室,一本正經地點驗遲到的同學,登記入冊,頗為威風,但有趣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天早晨,時過八點,校門緊閉,側門半掩。一個中年男人,高高的個子,跨門而入。我立即詢問,所來何事?此人麵露莫名其妙的神色,說:“我是老師”。我說:“沒有校章,憑什麽證明你是老師?”這下難住了他,他看著兩個毛頭小子立於眼前,一臉的認真,不讓他進去,隻得無可奈何地訕笑著,卻又不便還以顏色。突然,他反應過來,忙摸身上的口袋,最後找到食堂的飯票,拿著說:“這就是老師的證明”。我們仔細驗看,的確是學校教工食堂的飯菜票,方才讓他進去,他邊走還邊嘀咕著。後來知道,此老師名叫陳道德,是教物理的老師。陳老師從此把我給記住了。

後來的生產勞動課的確和生產有關。第一次到工廠勞動去了成都卷煙廠,當時的成都卷煙廠位於城東府河內側的東安南街。此處地近城邊,街道狹窄,完全沒有今日以“嬌子”香煙為拳頭產品的如日中天的氣派。臨去之前,管理勞動的吳業劻老師笑眯眯地站在講台上,手拿一盒該廠生產的“浣花”牌香煙,說:“這就是該廠的最新產品,一角九一盒,我們就去這個廠勞動。”當年該廠的名牌產品其實是“紅芙蓉”和“白芙蓉”,價格也貴一些。芙蓉花是成都的名花,後來成了市花(圖1,來自網絡)。五代後蜀皇帝孟昶在成都時,遍種芙蓉,花開似錦。成都也因此得名為“芙蓉城”或“蓉城”。

圖1

我們列隊,整齊行進,來到煙廠。當時的成都煙廠,廠房簡陋,多為瓦屋平房,由幾進院落構成,但已經實現了機械化流水線作業。我們幹的工作,屬於輔助。我的任務是站在流水線旁邊,注視煙枝行進時的秩序,若有擁堵,用手調整,若有掉落,拾起歸隊。煙廠煙葉氣味頗濃,幾天後漸漸適應。幾天後也把卷煙的生產流程和技術關鍵基本搞明白了:烤煙、反濕、發酵、切絲、加香混料、卷製、切枝、包裝等。勞動使我看到了工人的辛勞,明白了這個吞雲吐霧的玩意兒也一樣來之不易,這使人回想起小學學過的課文《千人糕》中所闡發的寓意。

高中一年級時,我們的工廠勞動去了東郊的69信箱。成都東郊,位於繞城的府河之東,這裏坐落著新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布局的電子工業企業群。由於涉及軍品製造,這些工廠的廠名都是高度保密的,僅以數碼編號顯稱於世,如6、7、35、69、82、106、107信箱等,神秘而整齊地矗立在東郊主幹道建設路的兩側。圖2(來自網絡)顯示的是當年東郊的一座信箱工廠。聯結東郊與城區的兩座大橋則分別以“一號橋”、“二號橋”的番號命名,兩座橋的橋頭,豎立著用中英文寫的“外國人禁止入內”的木質警告牌 。

圖2

69信箱對外稱新興儀器廠,也叫719廠,為前蘇聯援建的156個大型項目之一,主要生產航空通信和導彈控製設備。去前,據我的日記記載,付校長兼校黨支部書記孫怡謀還專門給我們作了動員講話,鼓勵我們認真貫徹黨的教育方針,並告訴我們:“這次去工廠,是挖防空工程,同美帝作鬥爭,同時改造自己的思想,在勞動中經受鍛煉。”可以看到,東郊的工廠領風氣之先,文革前的1965年底就開始挖防空洞和防空壕,到底是防美帝還是防蘇修,則不得而知。但此次“工廠勞動”,並不是去學習工人怎樣做工,而是去當土建勞動力。

時至隆冬,雨雪紛飛,道路泥濘。我們這批學生大都在十六歲左右,主要的任務是抬鋼材,抬石頭,運混凝土塊,平整場地,挖防空壕。東郊雖然地處成都平原,居然是黃泥地,摻合雨水的泥土,挖起來難度頗大。同學中有智者,棄一鎬一鋤之常規勞作,而先挖裏側,待深度達到一定程度,可整塊而下,省力而工倍,是謂之為“挖神仙土”。神仙土轟然而下,同學們歡呼聲起,驚動了班主任侯壽春。侯老師,一個極認真負責的中年男老師,看見此狀,乃大驚失色,立即嚴厲製止。作為一班之師長,他要對全班同學的安全負責。幫工廠挖反帝防修的防空壕,進度不是關鍵,全班同學的安全才是頭等大事。

從初二到高一,我們有兩次“下鄉勞動”。一次去了東郊的保和公社,一次去了東北郊的聖燈公社,兩處都在當時的市區之外,離學校大概有十來公裏。兩次去均是在初夏時節,前去幫助農民“雙搶”。所謂雙搶,乃是搶收麥,搶種稻的簡稱。成都市民素有“支農”的傳統,特別是在三年“餓肚皮”之後。後來,在七十年代我當中學老師時,還仍然繼續這個傳統,但名稱改叫“學農”。一字之差,用意頗深。

成都郊區地處成都平原的腹地,土地平整,阡陌縱橫,自流灌溉,莊稼一年三熟,這在全中國都是少見的膏腴寶地。每年的五月,是農家最忙的季節,首先要忙著收割小麥,一旦收割完成,立即放水浸泡麥地,改麥地為水田,犁耙平整之後,施肥養田,緊接著就是插秧。這段時節,農民起早貪黑,“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忙碌而辛勞。我們這時前去,正好助他們一臂之力,減輕農民的勞作負擔。

依據我在高一時(1966年5月初)去聖燈公社勞動時的日記,現簡要介紹一下當年我們的學農勞動。

我們睡地鋪,地上鋪上稻草,再鋪上自帶的草席即成臥榻。全班男生擠在一個房間裏,集體生活,感覺新鮮,熄燈後有說有笑,但疲勞困倦襲來,很快大家就呼呼而睡。鄉間蚊蟲猖狂,身上經常有一個個的紅包塊,但年少嗜睡,渾然不覺,直至天亮。

我們住下後,在房前樹起了國旗,大家對著五星紅旗莊嚴宣誓,一定要通過勞動鍛煉來增進青年學生的革命化。當年對革命化的理解是:像老工人、老農民那樣,能吃苦,不怕髒。最好,穿的衣服是那種洗得發白的,且有個把補丁,手上還有厚厚的老繭,平時說話時,在不經意間,要略帶粗口。

農村勞動時,比較大的挑戰是自己開夥造飯。每人按規定交上糧票和錢,由老師帶領幾個同學建立起火頭軍。自己砌灶,自己采買,自己做飯。班主任侯老師充任大師傅,但其手藝一般,飯菜味道差強人意,且經常吃不飽。聽班主任侯老師講,貧下中農聽說我們吃不飽,要送糧食給我們。是口惠還是實送?則日記中未記載。

我們經曆了兩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間生活。開始是割麥子,打麥子。拿著彎彎的鐮刀,我們這幫學生就有感概發出:大概發明鐵器後,這工具似乎改進不大,農民就這樣年複一年地用鐮刀彎腰弓背地割麥子。割麥不難,但進度緩慢;彎腰容易,但久彎累人。腰酸背痛之時,就用當時的英雄人物麥賢得來勉勵自己。麥賢得是1965年8.6海戰的戰鬥英雄,一個頭部受重傷堅持不下火線的輪機兵。我的手割破了,我也咬牙堅持不離開麥田。幾天過後,大家都曬黑了,手打起了水泡,手腳上劃出了很多傷痕。隨後是下水田,但記不清是平整水田,還是糊護田埂,還是插秧,隻記載了農民楊大爺叮囑我們:“下水田要先用清水浸泡腿腳,以免中糞毒,引起炎症。”

勞動期間,我們參加了當地四清工作組在踏水大隊主持的對敵鬥爭大會,批鬥階級敵人。此階級敵人是一位放水員,此時低頭站在會場中間,我們和社員圍坐四周。據說,此人利用其所司之權,公然放水淹沒了十多畝麥地,還淹沒了秧母田,並毒死了生產隊的豬和社員的雞。真實情況如何,我等不知。我們隻是和社員一起,群情激憤,高呼口號:“保衛共產黨!保衛毛主席!保衛人民政府!打倒地富反壞分子!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此外,我們還到貧下中農家中訪貧問苦。在階級鬥爭形勢已日趨緊張的文革前夕,訪貧問苦是中學生極其重要的一種活動,通過聽貧下中農對舊社會“當牛做馬”的苦難回憶,激發我們這些“泡在甜水中長大的青少年的鬥爭意識,“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從而更加熱愛新中國,更加熱愛帶來幸福生活的共產黨和毛主席。

當年的勞動課,普遍兼具三種教育功能:勞動教育,國情和艱苦奮鬥教育,以及階級鬥爭教育。幾年教化之後,當年的中學生,無論來自何種家庭背景,絕少嬌生慣養的習氣,一般均有相當強的勞動意識和吃苦能力,以及獨立生活和自主管理能力。這對後來我們毫無選擇地被“上山下鄉”,多有好處。當年的中學生,由此培養起了強烈的階級鬥爭意識,具有鮮明的好壞、敵我、苦甜、革命反革命的二元思維,遇人講立場,遇事挖思想,一切聽從黨的召喚,一切照毛主席教導辦事。

但即使是這樣,在文革肇始之際,我們接受的紅色教育仍然被毛澤東的1966年“五七指示”定性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的學校的現象”。那般認真賣力的領導和老師們,變成了教育黑線的執行者;而我等中學生,則不幸成為了十七年教育黑線培養的人。按照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發表的著名的“兩個基本估計”,我們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因此,兩年半年後,“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也就順理成章,“很有必要”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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