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青白江區的勞動
作者黃澤文
是年九月十日,我們坐悶罐火車來到成都北麵幾十裏處的青白江區,參加勞動。高中一年級到的是該區大同公社光榮大隊。青白江區是隸屬於成都的一個郊區,得名於流經該區的河流青白江。此處地勢平坦,田疇縱橫,河溝密布,綠竹環繞,乃是富庶的成都平原的腹心之地。
成都北郊青白江的農村景色(轉引自“剪雪成詩”的攝影作品“田野.情懷”)
聽說要出去勞動,我內心其實高興。勞動可以調節心緒,消除煩惱。農村雲天廣闊,或可減少對我們的監管折磨。但不知是校文革居心叵測,還是高一年級四個班的班文革有意作怪,把我們高中一年級的黑五類子女全部集中起來,編成了一個小隊,一共二十個人,配備若幹男女紅衛兵監管。理由是便於管理,於是就有人稱呼我們為黑隊。
我們既不敢怒,亦不敢言。隻好低著頭,覥著臉,在紅衛兵同學的押解下,成一路縱隊來到指定的生產隊——光榮大隊第三生產隊。路旁來迎接我們的農民看著這不一般的陣勢,臉露疑惑。同為學生娃兒,為啥一些學生趾高氣昂,一些學生垂頭喪氣?為啥學生要押解著學生?押解者還手執皮鞭?走在這些農民的視線下,當時的我,其實心中也忐忑不安,我不知這裏的貧下中農會怎樣對待我們?
我們分組到貧下中農家中吃飯。我和高68(1)班的三位黑五類同學(三同學分別姓淩、賀、白)分在一組。當我們四人走進一家周姓大伯的農舍時,出乎我的意料,我們受到了周大伯全家的熱情接待。全家老少均笑容可掬,端茶送水,盛飯送菜,和我們拉家常,氣氛和睦,如待久未來訪的親戚朋友。
文革初成都的中學生到農村去(轉引自“愛曆史”的博客“成都文革老照片”)
勞動,本身就是解憂之藥,既可舒展筋骨,亦能煥發神氣。在被管製十來天後,我們進入廣闊天地,單純的體力勞動使得我們暫時拋開了這些天來的精神壓抑,出汗和快速呼吸使得我麵色紅潤,一掃臉上的晦氣。我們的任務是幫助大隊修一條鄉村公路,我們幹得歡實,滿身是汗。但押解我們的紅衛兵們卻手執皮鞭,或東遊西蕩,或坐在一旁監視。這樣的鮮明對比使得在一旁勞動的農民們看得清楚,覺得奇怪,似乎還想不明白。
這些紅衛兵們白天當監工,晚上也不鬆懈。把我們二十人集中在一個小學的一間教室裏,男女混雜,睡課桌。外出上廁所則必須報告請假,得到允許,方可出行。監管的紅衛兵們,也是有男有女,睡在外側,意在監控。這種情形,頗為滑稽。
另一滑稽的事情發生了。一天,學校的宣傳隊來到修公路的工地上,進行現場先進人物的宣傳表演。這些文藝同學偏偏到了我們這個黑五類子女的小隊,又偏偏專門來表揚這幾個紅衛兵。這來自於當時的思維邏輯:根正苗紅,必定忠於,當然先進。表演的節目指名道姓地表揚了這幾個監督我們的紅衛兵,如何不怕髒累,積極勞動,吃苦肯幹。我們在旁邊聽著,埋著通紅的臉,一言不發,濕透的單衣緊貼背脊,陣陣發涼。和我們一起幹活的貧下中農們卻說話了:“他們值得什麽表揚?懶得要命!還是這些同學(指著我們)肯幹,為啥不表揚他們?”我們相視而笑,並不多言。
文革初成都中學生的農村宣傳隊(轉引自“愛曆史”的博客“成都文革老照片”)
即使這樣,監管我們的紅衛兵們仍然不肯罷休,他們煽動一些同學在我們回生產隊的路上攔截我們,辱罵,抓人,甚至打人。人性中潛伏的惡此時暴露無遺,但農村中卻還有純良的善存在。周圍的貧下中農看見這些現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問我們:“怎麽那些人對你們這樣凶惡?你們幹了啥子壞事?”我據實回答:“我們沒有幹壞事,隻因為我們家庭出身不好,是黑五類”。他們啊了一聲,說:“你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娃娃,都是新中國的人,隻要跟毛主席走就對嘛”。在周大伯家吃飯時,周大伯繼續說:“他們不對,我們看不慣,都還是同學嘛”。顯然,城裏鬧騰的血統論在川西平原的貧下中農的腦子裏並無太大的市場。這是我這麽多天來第一次聽見如此公允的話,倍覺親切,頓時感動,壓抑了很久的話此時如決堤之水衝了出來,就在周大伯家中,我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一一講出。周大伯聽了,頓時生氣說:“怎麽這樣忍心啊?今後他們再這樣,我們貧下中農要說話,要講政策嘛。”
事情繼續在發展。時至九月十五日,我們來此地勞動的第六天,當我們正從工地上回來時,又有一些人在路上攔截打人,並罵我們是黑隊。這一次,惹惱了早就不滿的貧下中農。他們質問打人的人:“為啥說我們是黑隊?我們隊全是貧下中農,黑從何來?”那些攔截打人的家夥頓時都啞口無言,但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你們沒有站穩階級立場”。這一下,徹底把光榮三隊的貧下中農惹惱了,於是發生了當晚麵對麵的衝突事件。
當晚,就在我們睡覺房子的院壩上,一些貧下中農青年來找監管我們的紅衛兵辯論。質問他們,為啥要罵黑隊?質問他們,為啥要虐待同學?質問他們,黨的政策是什麽?一係列的質問弄得這幾個紅衛兵張口結舌。但他(她)們並不承認錯誤,反而和貧下中農對鬧起來。可惜,當時我由於白天勞累,早已睡熟,對外麵院壩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所知的細節,均是當時醒著的牛棚難友在事後的轉述。據說,當晚院壩裏麵人聲鼎沸,對抗激烈,貧下中農青年們的聲音十分有勁。辯論到後來,貧下中農們揚言,不給這幾個人飯吃,要把一個姓梁的紅衛兵的打人皮帶扔進糞坑,還要趕走他們。後來如何,所述不詳,細節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校文革聽聞此事,看見這裏風頭不對,怕釀成大事,隨即采取了撤離的緊急措施。我們於九月十七日回到了學校。離別時,我真舍不得大同公社光榮三隊那些淳樸親切的農民。臨走時,他們還對我們講:“如果他們回去還整你們,就寫信告訴我們,我們來支持你們”。我從自己的親身經曆中認識到,川西農民大都是心地善良的淳樸之人,他們心中有自己的是非標準,並不為當時社會上高叫的階級鬥爭所左右,對地主富農並無宣傳中所形容的那種深仇大恨。他們和我們素昧平生,人生軌跡全然不同,但偶然交接,相處僅僅幾天時間,僅憑眼見為實的勞動態度,就能分辨是非;路見不平,則會仗義執言。這是何等純正的人心!這是何等善良的人性!
我永遠懷念青白江區大同公社光榮三隊的農民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