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校園中的九·七辯論會
作者黃澤文
一九六六年的九月七日,在成都五中校園裏舉行了一次全校性的辯論會。五中老三屆的中學生們均稱其為“九·七辯論會”。這一天,我校受迫害的部分同學以及他們的同情者們同迫害同學的校文革以及紅五類們進行了一次麵對麵的鬥爭。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校文革要組織全校同學上街遊行,聲援重慶八·二八江北慘案的受害者。此事件是重慶早期的造反派和保守派的一次衝突,圍繞著重大八·一五的大字報《集中火力,炮轟市委》而出現的群眾互鬥事件 [8]。消息傳到成都,校文革決定要聲援捍衛重慶市委的那一派。校內一些看不慣校文革和紅五類的高中同學提出了反對上街聲援的意見。於是,校文革決定通過公開辯論來決定是否聲援。辯論會前,紅五類們開了齊心會,並規定會上發言者首先要報家庭成分,黑五類沒有發言權。
辯論會在下午兩點左右開始,一千多學生和老師把學校的操場坐得滿滿的。在紅五類的皮鞭押解下,我班被揪出來的七個黑五類學生默然進入會場,坐成一排,有幾個紅衛兵在監視著我們。
重慶八•二八事件是當時辯論的一個熱點(轉引自7788.com)
辯論會一開始,反對出去聲援的同學就占了上風,高三同學徐、曾、羅諸人反對出去的理由是:不明事件真相,傳單漏洞很多,而且與當前的文革大趨勢不合拍。其中,以徐姓同學說得最為有理有據,上去和他辯論的紅五類同學差不多都被他辯論得張口結舌。會上會下,優勢一直在“反對聲援”派這一邊。從多數同學發出的為徐喝彩的掌聲中,可以感知到大家對校文革和紅五類的反感情緒。辯論從出去還是不出去自然轉移到該不該造反等重大時局問題,交鋒激烈,觀點對峙。我班坐的位置靠近辯論的主席台,我坐在前麵,聽得真切。徐姓同學發言使我感到心靈相通,精彩處,我也忘記了紅五類預先的警告,而悄悄地拍了巴巴掌。我第一次這樣心情舒暢地坐在已近黃昏的操場上,心中的沉重被暫時忘記。
這個失控的局麵大大出乎校文革的預料,反抗的火山原來有這樣大的力量!於是,他們馬上宣布休會。陰謀在休會期間醞釀。他們仍然試圖用曆次政治運動的老套路來搞這次文革,信誓旦旦,信心滿滿。但有點吊詭的是,今年此時,上麵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卻有了不同的頂層設計:“鼓勵造反”。這是我校的掌權者們萬萬沒有料到的。
在我探望了當時正在成都二醫院因闌尾炎轉成腹膜炎而住院的弟弟後,回到辯論會會場,已是傍晚。我發現,會場氣氛和下午大不一樣。紅衛兵的糾察隊手執皮鞭站在會場四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把偌大一個操場包圍了起來,主席台上全是校文革和紅衛兵的頭頭們。操場中,各班的紅五類們也聚集在一起嘀咕著,我耳朵裏聽見他們斷斷續續的話語:“…跳嘛”,“…算賬”,“一個也跑不脫…”,語帶惡氣,麵露凶像。
辯論會於是繼續進行。就在主辯的徐姓同學正要說話時,一個他班上的女生跳了上去,指著徐的鼻子說:“你有什麽資格辯論,你的父親是反動軍醫,黑五類給老子滾下去!”這就是我前麵所說的文革期間的“辯論殺手鐧”。那時候的中國青少年,並不去理論是非曲直,也不去辨別事情真偽,更不善於獨立思考,他們首先要理論的是:你的家庭是什麽顏色,你說的話是那個大人物說過的。這是當年教育培養出來的結果。徐姓同學剛要辯解,一群預先準備好的紅衛兵糾察隊員就湧上台來,七手八腳把他推了下去,並立即看押起來。接著,這位女生就以知情人的身份揭發徐姓同學的家庭根底,以及他如何如何參加西南局門口的靜坐示威,…。就這樣,根子一刨,帽子一扣,罪行即定,這個下午冒出來的眼中釘就給拔掉了。
當時,我等黑五類們看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但心中並不服氣。心想,辯論占不到上風,就乞靈於血統標簽,以此封住反對者的嘴巴,未免太怯懦和無能了吧。
這時候,會場大亂。下午上台辯論的“反對聲援”派的同學們被紛紛抓了起來,被強迫站在主席台前的桌子上,黑五類家庭出身的老師們也被押解出來,也站在主席台前。幾十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排排站著,被勒令彎腰低頭,身後是手執皮鞭的紅衛兵糾察隊員在耀武揚威,開始出現推搡和打人。各個班級也行動起來,把一些曾經明確表露了反對出去聲援的人抓了起來,還威脅說:“鼓了掌的要自覺坦白,否則抓住嚴懲”。在黑暗中我不動聲色,並不理會這些家夥的瞎咋呼。比起前幾天來,我成熟多了,因為我感覺到,我們有力量。
辯論會成了鬥爭會。恐怖氣氛隨著打人的皮鞭聲和被打者的慘叫聲在蔓延。昏暗搖曵的燈光下,黑魅魅的人影在晃動著,嗬斥聲、謾罵聲、皮鞭聲、慘叫聲、哄鬧聲響成一遍。我看見我以前的初中班主任周寄凡老師也在主席台的前麵,她是一個溫和文雅的老師,年紀已過五十,怎麽也被抓了上去?周老師,還有不少的老師,和抓上去的學生一樣,都挨了皮鞭,鮮血從一些老師的臉上流了下來,我痛苦地移開了眼睛。
文革時期群情激昂的批鬥會(轉引自網絡)
此時,紅五類同學,也包括一些極力向他們靠攏的麻五類同學,紛紛上台控訴,表決心。有人聲淚俱下,有人義憤填膺,有人奴顏婢膝,有人傲慢自豪。而大多數同學此時都不敢再說話,沉默地看著這夜色下的各色人等的表演。大膽一點的,則就開始天南海北地“衝天殼子”,不再理會主席台。
散會已經是第二天淩晨兩三點了,回到班上,教室裏麵燈火通明。班文革的成員們開始了新一輪的訓話,重複強調昨晚的辯論會是階級鬥爭在成都五中的最新表現。一些同學被迫站起來,承認自己為徐同學鼓了掌。我心中極為不安,但我橫下了一條心,不管威脅和催逼,就是不說話。還好,他們似乎沒有把我列入報複的目標。我們被準許回家,但其他同學是休息一天,而我們七人必須在下午趕回來。
我回家後,已是後半夜,一夜擔心的母親似乎沒有安睡,起來為我開了門,問我為啥這麽晚才回家?我簡單告訴她學校在徹夜搞運動,搪塞了過去。我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
第二天下午一到學校,班上的紅五類同學就開始了報複。他們把昨晚辯論會激起的憤怒發泄在我們身上,開始對我們進行無休止的折磨。我們七人被強迫罰站,是那種立正,低頭,垂手的標準式。這種罰站方式,也許學樣於某個電影裏麵針對勞改犯的鏡頭。我們一直就這樣站立著,聽他們訓話,聽他們再次宣讀“無產階級階級路線萬歲”的文章(前麵提到過的署名為清華附中紅衛兵“齊向東”的血統論文章)。他們讀一段,罵一次;罵一次,又再讀一段,每次罵過,則強迫我領頭說:“黑五類狗崽子聽見了!”這一天下午,我的這些紅色同學們似乎對我們有著無盡的仇恨。
當年在教室裏低頭站立受批判的標準姿勢(轉引自網絡)
更氣人的是,一位張姓紅五類女同學,把她的弟弟帶到班上,此娃娃也就七八歲的年齡。當紅五類們在講台上訓話和宣讀時,他拿著一支玩具噴水手槍,在我們身邊巡視著,看誰的腳沒有站直,手沒有放伸,頭沒有低夠,就用水槍向你噴水,並用腳踢,還惡聲辱罵,儼然一個犯人麵前的管教人員,而且是不懂規矩章法的那種。這小家夥弄得我們狼狽不堪,卻又毫無辦法,隻得忍耐著這個孩子的放肆。在這乳臭未幹的孩子眼中,我等就是階級敵人,他那童稚之心充滿了對我們的仇恨。這是一種因大搞階級鬥爭教育而煽動起來的仇恨,這種階級仇恨傾瀉於當時的黑五類,以及他們的子女家屬。仇恨所及,遍布於中國的機關學校、工廠礦山、街道裏巷、鄉村山寨。
這天下午,紅五類們把我們七人擺布到吃晚飯的時間方才罷休。臨放行前,還規定,每人要寫一份思想檢查,檢查昨天在辯論會上的內心活動。我邁動著久站而疲乏的雙腿,搖晃著久彎而沉重的腦袋,緩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我走到成平街口的時候,班上的一個人突然追上了我,說要我立即回去。我隻得又回去,但當我走進教室時,紅五類們卻又說沒有事了。我木然轉身,再次踏上回家的路,身後是一陣開玩笑般得意的笑聲。從這笑聲中,我感受到人性中的“惡”。
九月七日的辯論會後,校文革控製了學校的局勢。但社會上造反的潮流卻波濤洶湧,勢如破竹。西南局大門口的靜坐示威和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就在兩三條街之外,不能不對就在附近的五中校園產生衝擊。於是,校文革決定,組織全體學生到青白江區的農村去勞動,以避風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