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終於自由了
作者 黃澤文
一九六六年的十月二十八號,班文革解散了我們這個“黑五類狗崽子”小組。終於,我們自由了。從八月三十一日起,到十月二十八日止,我們七個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一共過了五十八天被自己的同班同學無理專政,肆意折辱的日子。
在我們被專政期間,他們還組織紅衛兵和紅五類們去我們中一些人的家中抄家,翻箱倒櫃,打砸毀損,破壞名聲。名為搜尋所謂罪證,卻順手牽羊拿走錢財,私下揮霍,行為可惡且可笑。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沒有到我家中去抄家。是對我手下留情?還是另有別的原因?這是我至今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仇恨起於俯仰之間,變臉就在教室之內,風源卻來自首善之區。往昔朝夕相處的同窗好友,一天之內就成血仇之敵;知書識禮的純良少年,突然變為手握皮鞭的惡徒打手。這個中的緣由,這內含的深意,值得每一個當事人深思,也值得我們的後代尋覓,更值得始作俑者檢討。
我們終於可以自由行動了。十月二十八日這天,全市的學生造反派在市體育場召集開大會,要西南局和省委的主要領導回答問題。我聞訊去參加了。我一人獨坐在體育場的階梯座位上,懶懶地曬著秋日的太陽,並不太注意大喇叭裏在說些什麽。我望著會場上迎風招展的紅旗和數不清的人頭,看著藍天下自由飛翔的鴿子,看著身旁一個跳上跳下的稚氣未脫的孩子,我體會到了我的自由,於是我笑了。
我笑了,我一身輕鬆了,在當了五十八天的“管製分子”後,我終於重新獲得了自由。從此,沒有人敢再用鞭子抽我了,沒有人再指著臉罵我是黑五類狗崽子了,我可以把頭昂起來走路了,我不再需要進教室喊報告,我不再需要背誦“七條勒令”,我可以佩戴毛主席像章,也可以佩戴我的校徽,我可以在學校的食堂吃飯,也可以在操場上打籃球,還可以公開和任何家庭背景的同學說話,而不怕被認為是聚眾鬧事,我還可以出去串聯。
可惜,就在我重新獲得自由之時,就在我參加了這次大會後的當晚,我突然發作了急性闌尾炎。右腹部劇烈的間歇性疼痛把我從睡眠中驚醒,由於有前不久弟弟得此病的經驗教訓,我給自己下了一個準確的診斷,並決定要迅速去醫院開刀治療。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一大早起來,向母親要了些錢,我獨自一人邊走邊蹲,挨到了位於慶雲南街的成都市第二人民醫院就診,爾後被安排在桂王橋北街的地段醫院做手術,當天就把闌尾這個人體非必需零件給切除了。
文革期間經常舉行這樣的群眾大會(轉引自網絡)
手術後,醫生叮囑我要盡早下床走動,以防腸粘連。第二天早晨,我就下床了,除了醫囑,還有西南局那邊的吸引。桂王橋北街緊鄰西南局所處的新玉沙街(現在是玉沙路的一段)。這裏匯聚了首都南下的紅衛兵,成都、四川、以至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和造反派。這裏是成都當時最熱鬧和最激奮的地方,萬眾聚集,群情激昂,熱火朝天。
我用手按住傷口,緩慢地挪動著步伐,還沒有走攏,就聽見喇叭聲,人聲交織成了一遍,看見大字報鋪天蓋地貼在高牆上,牽掛在法國梧桐樹間。西南局大門口貼著一副巨幅對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我當時看了,覺得此對聯似乎並不怎麽貼切。西南局乃是中共中央在西南地區的代表機關,是管理著雲、貴、川三省廣闊地域的最高機構,廟不小,池也不淺。
西南局裏麵的大院,外麵的兩側人行道上,均擠滿了人。有示威的,聲援的,辯論的,演說的,喊口號的,還有我這樣看熱鬧的。我慢慢地看著各色人等寫的大字報,其中許多是首都紅衛兵的大字報,也有各地的最新消息。很多大字報的落款都是一些大得嚇人的組織名稱,什麽總司令部、野戰軍、兵團、前線指揮部…之類的,比較謙虛的則落名為某某公社,某某聯絡站。還有一些組織則以毛主席詩詞中的詞語為稱呼,諸如:“叢中笑”、“萬山紅遍”、“雲水怒”、“征腐惡”之類。我比較喜歡看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和反對血統論的文章,這自然是切身利益所致。這是我被隔絕近兩個月來第一次係統地看文革大字報。其中有許多質問、揭露、批判、打倒以至於火燒、砸爛的大字報,矛頭直指中央和各地的首要負責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當時最時髦的標語是:“炮轟西南局,火燒省市委”。中國的革命再一次來到了,平時規規矩矩的普羅大眾進入到一種革命的狂歡之中。
文革中成都造反示威的群眾(成都影像藝術中心)
文革時期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轉引自天極網)
傷口愈合得很快。幾天後,當我正在醫院病床上看小說《紅岩》時,我班一個姓龍的同學來醫院探望我,他是和我一起受難的七個黑五類子女中的一個。他和我聊起了出去串聯的願望,這正合我的心意。這幾天在西南局看大字報、看熱鬧的經曆已經打開了我的眼界,咱們黑五類子女也有權利出去串聯。兩天後,傷口拆線,我辦理了出院手續。我們一起去找了另外幾個一起受難的同學,加上我上初一的弟弟,一共集合了七個人。我們找校文革的人開了串聯證明,沒有受到什麽阻攔。我們也順利拿到了火車票。
在十一月十三日,在我出院後的第五天,我告別了父母,帶著弟弟,和幾個同為“黑五類狗崽子”的同學一起,取道重慶,再轉北京,出去串聯了。
隨著光陰的流逝,一九六六年夏秋之季也漸行漸遠。如今,已經遠離到半個世紀之外,但在我心中留下了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感覺卻並未遠去。
後記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季,我的那段經曆,終生難忘。作為一個少年,我從一個最初的文革擁護者,一個跟著最高指示和權威社論呼喊口號,上街搞遊行,回校鬥老師的中學生,變為後來的黑五類狗崽子,遭受了將近兩個月的羞辱和折磨。人生的這段遭遇,出現得很早,又極為強烈,促使我開始思考問題,開始真正用自己的大腦來思考問題。文革,作為中國曆史上最廣泛、最狂熱的群眾運動,把當時的中國人幾乎都卷了進去。但是,有誰能為文革所帶來的那些個體不幸承擔責任呢?我能把我的個人災難簡單地歸罪於我的那些紅五類同學嗎?是什麽樣的教育扭曲了這些少男少女們的思想和行為?導致這種學生鬥老師,學生鬥學生的深層原因是什麽?導致文革中的人們人性泯滅,彼此仇恨,互相傷害,濫用暴力的深層原因是什麽?
文革是一個億眾瘋狂、全麵內戰、無法無天的年代,是橫掃一切、裂匾毀廟、焚琴煮鶴的年代,是黑五類、狗崽子、走資派、黑幫、反動學術權威、叛徒、內奸、保皇派、黑幹將、小爬蟲帽子滿天飛的年代,也是打倒、炮轟、火燒、砸爛、聲討、血洗、鬥倒鬥臭、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年代。文革是全民跳舞(忠字舞)、全民唱歌(語錄歌)、全民學紅寶書、全民早請示、晚匯報、全民頌聖喊萬歲的年代,是紅海洋、大喇叭、大集會、大遊行、大字報、大辯論的年代,是學生不上課、老師不教書、工人不生產、研究人員不進實驗室的年代,還是燒書、批書、禁書、讀書無用、知識分子稱為臭老九、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從某個方麵看,文革還是數字化的年代:三忠於、四無限、五七幹校、七二一工人大學、八一八紅衛兵、一月風暴、二月逆流、一打三反、五一六分子、九一三事件、五七一工程紀要、四五天安門運動,文革甚至還是曆史穿越的年代:批周公、批孔老二、批宋江,海瑞罷官、克己複禮、評法批儒。這些景象,當時狂熱,那般轟動,直讓今天追星、迷戀網絡遊戲、愛看穿越劇的青少年們目瞪口呆,不可思議。
現在,文革離開我們已經漸行漸遠,當年參與文革的人也已經漸漸老去。我們的後代們對這一段曆史已經表現出相當的無知,更有人開始了“借屍還魂”。唐人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曾經寫到:“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因此,盡管往事傷心,不堪回首,事屬荒唐,難以理喻,但我仍然依據當時的記載寫出,以直麵麵對。我深信,這將有助於厘清其發生的來龍去脈,回答我上麵提出的問題,增加後來者對那個時代的了解,尋找出永遠防止的辦法。
參考文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