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校園中的學生鬥學生(中)
作者黃澤文
八月三十一日早晨七點多,我心事重重地來到學校,昨天發生的事情還在我的腦海裏麵回旋。隻見學校裏麵氣氛異常,到處都亂紛紛的,各個班級都開始了清理黑五類子女的活動,還出現了打人。
來到班上,氣氛使得我更加緊張,段姓同學板著瘦削的臉,一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處。同學們都不言不語,昨天選出的班文革成員在交頭接耳。今天是月底,我照例把下月的夥食費交與班上的生活委員,可是一會兒,錢卻被意外地退了回來。記得是一個紅五類同學丟給我的,我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我立刻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了,我已經被正式作為黑五類子女來對待了。因為最近幾天,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頒布的“規定”中有一條是:“不準黑五類子女在學校食堂搭夥”。當我用手抓住錢時,我聽到同桌與我要好的一個劉姓同學的不滿的聲音。我心裏難過極了,我感到委屈,羞恥,我低著頭,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掉出來,牙齒咬得緊緊的,好一陣才把感情抑製住。我抬起頭來,卻看見劉的同情的目光,那目光我永遠記得。於是,我又把頭埋了下去。
文革初期的奇文《“自來紅”們站起來了》(轉引自網絡)
中午,我破例回家吃午飯,我再也沒有勇氣走進學校食堂的大門,盡管今天還是屬於八月份。作為一個被正式認定的“黑五類狗崽子”,我已經沒有資格在學校食堂進餐。我家住在梓橦街,省交通廳的一個家屬大院,離地處馬鎮街的成都五中並不遠。吃飯的時候,媽媽幾次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一言不發,隻是埋頭吃飯,我不敢麵對她那關注的目光。飯後,我來到學校,一進教室,我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說,埋頭睡在課桌上。但其實我根本睡不著,腦子裏亂極了,今天上午的打擊太大,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一貫在班上學習名列前茅,以積極上進麵目出現的我,被革命正式標定為可恥的“黑五類狗崽子”。從此,我被排除在革命隊伍之外。
上課鈴響了,班文革的一位姓曹的男同學,一個新近變得趾高氣揚的“紅五類”,意外地走到我麵前,板著臉對我說:“同學們都要求‘黑五類’子女隔離出來,坐到一邊去,革命同學要與你們劃清界限”。我一聽這話,望了望正在騰空的靠窗的一列座位,腦子轟的一下炸了。要我像壞人一樣坐到那特殊的位子上去,被大家孤立起來,被同學用嘲弄、恥笑的眼光看著,這是極大的侮辱,但我壓根兒沒有抵抗的勇氣。這些天來,在校外、校內形成的“貫徹無產階級階級路線”的大氣勢中,我根本沒有說“不”的意識和勇氣。我隻是紅著臉,用壓抑的聲音說,“好”。
這位班文革的成員回到了講台,看見靠窗那一列特殊的位子已經騰空了,就威風十足地宣布:“是黑五類的站出來!”班上一些其他紅五類的同學,包括一些麻五類的同學,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要革命的站出來,不要穩起!”我心亂如麻,望了望那特殊的位子,聽見催命似的吆喝聲,一心希望得到他們諒解的我第一個站了起來,我顛三倒四地表白了一番:“我家庭出身不好,願意坐過去,但我是要革命的。”說完,我哆嗦著抓起自己的書包,在五十多人的眼光下,低著頭向窗邊走去,坐在靠窗最前麵的位子上。於是先先後後,一些其他的出身不好的同學都被迫坐了過來,一共是七個人,包括早已坐在靠窗最後的段姓同學。
事後想起此事,頗覺蹊蹺。怎麽靠窗一列是七個座位,剛好就是七個同學被清理出來?我由於長期積極爭取入團,班上的團員們對我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但其他同學的家庭情況他們是怎麽知道的?看來,他們是預先查了學生檔案的,是誰給他們提供的?這答案隻能是學校管理檔案的核心人員。校文革中有這樣的人。
待我等七人坐到特殊的座位上後,專政的待遇接踵而來。首先,班文革宣讀了他們上台後的“第一號通令”,其內容包括:“撤銷班委會,一切權力歸班文革,紅五類說的每句話都必須照辦。”顯然,這是革命的一貫作法,一個小小的班級就那麽一丁點兒所謂的權力,但六十年代的中學生很懂得奪權的含義,他們是在模仿紅色電影中的那些鏡頭。接著,他們宣讀了校文革對黑五類子女實行專政的“七條勒令”,以及高68級4班的班文革自己製定的“四項紀律”。規定黑五類狗崽子必須全文抄下,貼在課桌的左上方,要背誦,要記牢,以備他們隨時檢查。如有漏錯,嚴加懲處。
這“七條勒令”的全文是:
1. 不準黑五類子女佩戴毛主席像章
2. 不準黑五類子女佩戴校徽
3. 不準黑五類子女唱革命造反歌
4. 不準黑五類子女參加革命造反隊
5. 不準黑五類子女在學校食堂搭夥
6. 不準黑五類子女出去串聯
7. 不準黑五類子女夥同在一起聚眾鬧事
這“四項紀律”的全文是:
1. 黑五類子女不準遲到,遲到三次記大過一次,記大過交群眾處理
2. 黑五類子女不準無故缺席,無故缺席交群眾處理
3. 黑五類子女進教室必須喊報告,紅五類準許後方可進入
4. 教室裏不允許兩個黑五類單獨聚集在一起,否則按聚眾鬧事處理
迷失在階級鬥爭和血統論中的紅五類們,顯然是在用對待階級敵人的手段來對待我們。這幾年來的階級鬥爭仇恨教育,教會了他們一整套辦法,來侮辱我們的尊嚴,打擊我們的精神,限製我們的自由,剝奪我們的權利。我至今不知道,向來學習稀鬆,腹笥中空的這些紅五類們,當年是如何在那短暫的一兩天內炮製出這一整套內容頗為齊全的“七條勒令”和“四項紀律”的?也許,他們在這方麵得天獨厚;也許,其中不少條款來自首都紅衛兵的樣本。文革後來,這樣強橫的所謂勒令,通令,不知有多少!整個中國當時都陷於內亂,不是我勒令你,就是你通令我。我們當時被強迫遵守的,還隻是中學裏的少男少女們最初的演習。
有了所謂的專政“法律”,班上的紅五類同學的行動就變得更加放肆了。他們沒收了我的革命造反隊的臂章,沒收了我的校徽,學生證,還要檢查我的毛主席著作和日記。他們要看一看黑五類子女是否暗藏禍心,圖謀不軌。
文革初期的針對黑五類子女的通令、禁令比比皆是(轉引自網絡)
我這時冷靜多了,機械地執行著他們吆三喝四的命令。此時,在教室外麵窗子上擠滿了外班看熱鬧的同學。我把自己的毛主席著作和日記本交給了他們,也不顧外班熟人同學的眼光,低頭回到自己的狗崽子位子上。講台上圍了一群非常認真的“掌權者”,講台上堆了一尺來高我們這七個狗崽子同學交上來的東西。檢查在寂靜中進行。隻見他們翻著,看著,每一頁都不放過,充分發揮著那年月訓練出來的革命警惕性。可是,他們尋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黑五類子女們的反動證據。在翻找的半個多小時裏,我安穩地坐了半個多小時。突然,有一個紅五類叫出聲來,他找到了我的一個“證據”。原來,我在毛選乙種本的扉頁上抄錄了林彪的題詞:“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當初我以為隻有前麵三句,就把第四句劃掉了。麵對紅五類同學的嗬斥和責問,我被命令站到講台上,坦白我的罪行。我極力解釋著,但他們根本不聽,在鬧哄哄的一片嗬斥聲中,給我加上了“侮辱毛主席著作”的罪名。強詞奪理之下,寡不敵眾之時,我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記得,同樣的遭遇也發生在賴姓同學的身上。他的一本毛著單行本因借與一個同學(這人正是審問我們的一個紅五類),把墨水打翻了,書也汙了一塊,這也成了賴姓同學的罪證。
署名為齊向東的文章:《無產階級階級路線萬歲》(轉引自新浪博客)
緊接著,由剛才那位曹姓班文革同學宣讀一篇署名清華附中紅衛兵“齊向東”的文章:“無產階級階級路線萬歲”。這篇被紅五類奉若神明的文革初期的文章,用蠻橫的文字宣揚“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血統論,混淆視聽,煽動仇恨,試圖把仇恨引導到出身不好的同學身上。這位班文革同學,大概覺得文章裏麵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了,越讀越興奮,也越讀越傷心,似乎在幫他申述冤屈,而我們就是給他冤屈的罪人。突然他聲淚俱下,咧開大嘴巴抽泣起來,臉扭曲成一種難看的模樣,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講台上,嘴巴裏麵還不時發出一種難聽的聲音。全班五十三個同學,這時候都看著這位同學的即興抽泣,靜寂無聲,卻各有各的想法。我當時心情其實是很沉重的,他讀的每一句都引起我的不安。既有因家庭出身不好而產生的自卑,又有這兩天遭受歧視侮辱而引起的憤懣,也有看著他的滑稽麵相而感到的可笑,但我更多的還是在心中說,我要背叛剝削階級家庭,做無產階級的接班人,用行動證明我是比你們還優秀的革命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