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校園中的學生鬥學生(上)
作者黃澤文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戴上紅衛兵袖套(轉引自網絡)
隨著毛澤東在八月一日寫信支持清華附中的紅衛兵和北大附中的“紅旗戰鬥小組”,並於八月十八日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後,成都街頭開始出現第一批紅衛兵。他們都是中學生,血統純正,大都具有革幹(革命幹部)和革軍(革命軍人)的家庭出身背景。首批紅衛兵有典型的裝束和作派,用現代的眼光看,這基本屬於某種紅色行為藝術。身穿從爹媽箱底找出來的舊軍裝,腰係軍皮帶,臂戴紅衛兵袖套,騎著自行車,用腳的中後部蹬著自行車的腳踏板,在大街上結隊而行,呼嘯而過,前呼後應,氣勢淩人。
隨著第一批紅衛兵的出現,“血統論”開始在成都中學的校園裏流行。
文革初期的紅衛兵(沈漢武畫)
八月下旬,新的學期開始了,同學們都回到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
我當時不到十七歲,高中剛剛念了一年。我一直是學校裏品學皆優的學生,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都因為學習成績優秀,遵守紀律,積極上進而受到老師的信任和同學的尊敬,一直是少先隊和班上的幹部。長期的這種地位滋養了我強烈的上進心和自尊心,不甘人後,好學上進,忠實聽話,做事認真。但我的母親是帶帽地主分子,是街道上的管製分子,屬於“管、關、殺”係列。她其實本是成都光華大學中文係的大學生,知書識禮,性格溫和,是典型的知識女性,後來因養育三個兒子而成為了家庭主婦。由於中共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劃分階級成分的若幹條款的規定,黃家這頂沉重的帽子就給了她 [5]。我父親1943畢業於國立武漢大學土木係,畢生從事四川省的公路建設,解放後是省交通廳的一名級別不低的工程師,還是四川省政協委員。他常年在外修造公路,解放初期四川邊遠地區的幾條幹線公路,包括成阿(成都到阿壩)公路、宜西(宜賓到西昌)公路、東巴(東俄洛到巴塘)公路的許多路段,都是他負責施工修建的。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我一直在政治發展的道路上磕磕碰碰。那時候,標準的學生政治發展道路是九歲入隊,十五歲入團,十八歲入黨。我是十歲半入隊,十七歲尚未入團,因此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家庭出身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魔咒。
我的母親和父親
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中國的社會大環境發生了明顯的改變。自一九六二年我讀初中以來,中學裏已經開始在大講特講“階級鬥爭”和貫徹黨的“階級路線”,我入團的要求因此多次遭到拒絕,直到文革開始前,在高一的第一學期末,我才填寫了入團誌願書,但文革開始後就變得杳無音訊了。
此時的我,由於早就領略了黨的“階級路線”對我這類少年學生的歧視,自然對血統論極為敏感。首先,我感覺到社會上和校園裏氣氛開始變得異常。“黑五類”,“紅五類”的字眼一次次映入眼簾,鑽進耳朵。在學校裏,校文革,這個全由出身好的學生和老師組成的文革領導班子,經常召集一些出身好的同學開會,麵容嚴肅,態度神秘,行動詭異。班上幾個出身好的骨幹分子,包括過去曾經和我很要好的同學也有意和我疏遠了關係,其中還有因為學習成績差,和我結成“一幫一,一對紅”的同學,過去在我麵前熱情而友好,現在卻在我麵前突然變得冷淡而高傲。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是班上唯一的一個不是共青團員的班幹部,其身份頗為尷尬,有點少年民主人士的感覺。班上的活動我都積極參與,現在卻明顯感覺到被邊緣化了。前幾天,選舉臨時班文革小組,我被有預謀地排斥在外,甚至一個“職員”出身的同學,盡管得票多也被刷了下來。我因自尊心受到傷害而感到苦悶,心事重重,鬱鬱寡歡。但我並無思辯能力去進一步思考這是什麽原因?這種變化的背後預示著什麽?對於這種突然被邊緣化的情況,我無法抗拒,亦不明究裏,隻得抱著無可奈何的態度。
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轉引自中國收藏在線)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懷著麻木的心情跨進學校的大門,迎麵而來的是物理實驗室麵對校門的牆上貼著的幾張大紅紙,紅紙前圍滿了觀看的同學。這是成都五中紅衛兵大隊的成立宣言。北京紅八月的風終於吹到了地處西南的成都。我的眼睛久久地盯在那幾項參加紅衛兵的條件上,紅紙黑字清楚寫著:隻有“工人、貧農、下中農、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即紅五類)的子女才有條件參加紅衛兵。我晃了幾眼上麵充滿了使我難受字眼的成立宣言後,急忙地走開了,可心卻沒有走開。我不解,不解的是:為什麽捍衛毛主席和生於什麽家庭有關?我委屈,委屈的是:家庭出身不好就連當紅衛兵的資格也被取消了?我漫無目的地在學校操場上走著,機械地邁動著腳步。最後,我是這樣來安慰自己的:組織上我加入不了,我思想上一定要加入,要用實際行動向大家表明,我是無限忠於毛主席的,家庭出身不能妨礙我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戰士。這種精神安慰法使得我似乎又恢複了一點往日的朝氣,精神又有了一些寄托。
八月二十九日,串連到成都的北京紅衛兵在成都的東方紅大禮堂(文革更名前的錦江大禮堂)組織成都的紅衛兵們召開了一個“紅五類翻身大會”[6]。在這次血統純正的天之驕子的大會上,他們控訴十七年來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排擠和壓迫工農革幹子女。為了翻身,他們把北航附中紅衛兵貼出的一副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作為判定我、友、敵的綱領在大會上提了出來。這種“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的血統論調立刻成了中學紅衛兵心中的圭臬。按照此論,把學生按照家庭出身劃分為紅五類— 革命接班人,麻五類—革命團結對象,黑五類—專政對象。北京工業大學的譚力夫更與劉京合作,寫出了大字報《從對聯談起》,提出要把這幅對聯的內容當作黨的階級路線來推行,要把它“提練為政策,成為將來的本本和條條” [7]。這裏需要附加點說明,以幫助現在的年青人了解文革中的專用名稱。紅五類前麵已經提及。所謂麻五類者,其說法版本當時就很多,比較公認的是指家庭成分為職員、店員、中農、醫生、教師等職業的人。而黑五類,則是指成分為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的人。
該對聯和其主要鼓吹者譚力夫(轉引自網絡)
血統論在文革初期的出現,絕不是偶然的現象。它是“以階級鬥爭為綱”指導中國社會發展結出的一個惡果。曆年來,階級鬥爭在新中國社會中標定了具有原罪的黑五類,在宣布這些人是階級敵人並進行專政的同時,對他們的子女也采取了一係列的歧視政策。相反,革命政權對革命家庭的孩子則給予相當的照顧,特別是城裏革幹和革軍家庭的孩子,導致他們滋生優越感,儼然是天生的革命者。文革狂飆突起,最初的這些根正苗紅的紅衛兵,在革命、造反、打倒、批判、捍衛的狂熱中,把仇恨對準階級敵人,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也很自然地把仇恨對準了階級敵人的子女。帶有階級出身歧視的“血統論”正好迎合了他們的狹隘的正統接班人思想和偏激的革命情緒,成為當時有代表性的一種思想意識。
當年首都紅衛兵糾察隊的蠻橫“通令”(轉引自網絡)
開完這個所謂的“翻身大會”後,紅五類們紛紛返回各自的學校,情緒亢奮,摩拳擦掌,連夜策劃,於第二天一早,在成都的中學校園裏廣泛掀起了學生鬥學生,侮辱和打罵黑五類家庭出身的學生的惡潮。
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三十日,成都五中徹底亂了。
這天一早,我來到了學校。一進校門,使我眼睛呆住的是一副醒目的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基本如此”。我本來就沉重的心一下子就更加沉重了。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到了班上,教室的門上也貼著同樣的對聯。我看見班上一些同學的臉上都不對勁,內心的陰影就更濃了。我不聲不響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剛剛在低頭回味,同學們的議論聲就使得我把頭抬了起來。我看見幾個同學正在議論這突然鑽出來的對聯。大家似乎都不認同這蠻橫決絕的論斷,有的同學甚至不滿地抨擊起來。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了過去,共同的看法使我感到他們特別親切,終於按捺不住共鳴的心情說:“用家庭出身決定革命和反革命,這不符合事實。”
上課的鈴聲響了,我們停止了議論,回到座位上坐好。忽然我驚奇地發現,團支書帶來了兩位校文革的成員,他們的臉都死死地板著,如臨大敵。我心想,有事嗎?果然有事,而且是震驚教室的事。
一位校文革副主任殺氣衝衝地站到講台上,用激奮的腔調宣布:“現在你們班上有人要殺紅五類,要取紅五類的腦袋,我們要把這個凶手揪出來”。他口沫四射,極盡平生之力大呼:“殺紅五類的狗崽子給老子站出來!”班上的紅五類學生,似乎事先已經通了消息,這時候就高聲附和著:“站出來!揪出來!”聲浪形成了一股心理壓力,我緊張而莫名其妙,心跳不止。接著,一些紅五類同學紛紛站起來發言控訴,一場預先計劃好的陰謀在開始實施。
突然,就要爆炸的空氣中傳來段姓同學的聲音:“我沒有這樣說過,我當時不是這個意思”。就在段剛剛辯解的時候,同來的另一位校文革成員開始揭發:“段的家庭是工商業兼地主”。文革是處處公開地以家庭出身論英雄的特殊時期,揭某某人家庭的底細是文革期間最常用的手段。當兩人爭辯時,在相持不下之際,如果一方突然拋出這個殺手鐧,每每能收到奇效。家庭出身不好的那位瞬間無語,頓時矮了三分,而旁觀者也會立刻站到出身好的那邊,形成壓倒優勢。不等段同學張口否認,團支書就帶頭叫喊“狗崽子要翻天!”班上的同學大都給搞蒙了,大多數同學一腔不開,少數人也有故作一臉憤怒狀的。當有紅五類同學叫喊:“黑五類給老子站出來”的時候,我臉也紅了,心也狂跳不止,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一直到段姓同學毅然站出來時,我才清醒一些,鬆了一口很久沒有呼出來的氣。
後來我聽說,這本是當年五月底發生的事情,段因為有人在背後說他與某某女同學關係親密而找到團支書談話(段本人是團員),最後段說到氣憤處,就說:“誰要是再造謠,我就要他(她)的腦袋”。大概,造謠中傷的人是個紅五類,因此,到了文革中的紅八月,在紅五類揚眉吐氣翻身之際,這句話被重新提起,並構成了“要殺紅五類”的階級報複的大事。於是就爆發了今天的一幕。這種強橫的推理和結論,幼稚且可笑,今天的中學生都會覺得匪夷所思,但當年的確就是這樣發生了,發生在那特殊的紅八月,給一個同學定下了“要殺紅五類”的罪名。
緊接著,我班就在這種緊張而壓抑的氣氛中開始了班文革小組的改選。前幾天臨時班文革選舉出現的那種選票分散的現象再不會出現了,票數相當集中,五個紅五類當選,而且是今天跳得最起勁的當選了。段姓同學被剝奪了選舉權,一人坐在教室角落的一個特殊位子上沉默著。這位個性倔強的人很不馴服,但似乎也有點弄不清楚這突然而來的打擊。
接下來,由校文革支持,班文革導演的一場學生鬥學生的鬧劇在高68.級4班展開。在紅五類的帶領下,同學們圍著站在牆壁角落處的段姓同學,嘲笑,諷刺,挖苦,惡言橫語,冷嘲熱諷,七嘴八舌地向此同學撲去。隻是沒有動手,還算是高中學生的一點自我克製。而段則寡不敵眾,被逼於牆角,百口莫辨,窮於應付。我當時也裹挾於內,但自始自終未發一言。我看見了段當時那種惶惑、困擾、痛苦的神色。當一個人被群體孤立起來,千夫所指,進行批判時,其內心的感受,表現於臉上,就是這樣的神色。從一個班級的這種現象,似可窺知人性。在革命的淩厲氣勢下,人皆欲自保,而自保的最好辦法則是表現自己,或表白自己,劃清界限。雖然我等當時僅僅隻有十七歲左右,初涉人世,稚氣未脫,但已經頗為世故。
這轟動全校的八月三十日,就這樣驚心動魄地過去了。我沒有料到,同樣的命運就在第二天等待著我。
(未完待續)
老子英雄兒好漢 --- 是指我們的正直有知識的好父親,我們也都是好學生;
老子共匪兒混蛋 --- 他們的子女有幾個好好學習的?
我已經讀過了一遍,這是再讀。
這已經不是政治分歧的範疇了 而是有沒有人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