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孫清芸
(三)最初的平和生活
我最初的記憶開始於灌縣(現在叫都江堰市),那是我三歲左右的時候。母親的內心憂傷我還體會不到,但她的辛勞我卻有深刻的記憶。時值1952年,父親由於設計施工任務緊張,長駐白沙,不能回家,母親帶著我們三兄弟去白沙看望父親,順便給父親捎點衣物和食物。母親抱著弟弟,而我和哥哥隨母親走路,由於年齡幼小,走不了多久就受不了,石頭小路坎坷不平,漫漫無盡頭,烈日高照,口渴難忍,母親滿頭大汗,背著給父親的東西,抱著小兒子,無奈之下就雇一挑夫,用籮筐擔著我們哥倆,一頭坐哥哥,一頭坐我,這樣走了很久,才到了父親的工作地方。
井福街上的灌茂公路工程處租用的是一個有幾進出入的大宅院,黑漆大門,門檻很高,天井方正,房屋整齊。記得有一次突然要消滅狗類,全院大門層層緊閉,老少全體出動,青壯手持棍棒,吆喝呐喊,窮追猛打,向狗施暴,打得狗類四處奔逃,哀叫不止。母親不準我們出門去看。事後,青年後生們坐在堂屋用大碗飽餐狗肉,母親則斥之為“作孽”。
母親和她的三個兒子,攝於1953年
盡管母親已經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但最初的幾年似乎還不算太難為她。由於是住在單位裏麵,父親的幾位同事的妻子和她年齡相仿佛,彼此的孩子們年齡也相近,故來往頗多。
這幾位和母親來往頻繁的長輩我們均按照單位裏的習俗以媽媽相稱,至今記得的有陳媽媽和兩位劉媽媽,待人和氣,頗有教養,對我母親絕不以異類相視。他們的孩子們也和我們三兄弟很要好,這種友誼一直保持到後來。
到了1953年,父親仍然兢兢業業地奔忙於成阿公路的工地上,而母親帶著我們三弟兄回到了成都,由於青龍街的房子因減租退押和土改已經賣掉,我們隻能輾轉租房子居住,先後住過北大街、東二巷和江漢路。在江漢路的住處位於與寧夏街相接處的北側,此處當年有一深巷,入內右邊第一家,是一大門斜對來人的院落。打開緊閉的大門,迎麵是一庭院,行十餘步,麵南有一棟兩層樓的西式樓房。沿階梯而上,進入紅漆地板的甬道,甬道左邊就是我們的居室,甬道盡處下階梯則有一進小院,院內有廚房,院中安裝有一手壓式抽水機,小院與樓房的東側空地相通,其間遍植樹木,森森然,是我們玩耍的地方。房東乃是我去世的祖母的一個堂妹,我們叫幺姨婆,其丈夫姓張,是當時一位頗有造詣的機電工程師,因此頗有積蓄,且1949年之後無財產沒收之虞。幺姨婆住在重慶,此處居住的是她的一個寡姐,我們稱為二姨婆,二姨婆麵容嚴肅,不苟言笑。和她在一起居住的是她的兩個女兒,少婉和少澤,兩位嬢嬢笑容可掬,容易接近,特別是少澤小嬢,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性格平和安靜,經常帶我們三弟兄一起玩耍。
到1954年9月,哥哥滿7歲了,上的是當時離家最近的西城角街小學。其實,此學校離家甚遠,還要經過一片稻田,其間水溝密布,使得母親經常擔心,每天下午放學,母親都要去接他。我們在這裏度過了一年多無憂無慮的時光,也沒有感覺到母親在社會上被人以另類歧視。但是,好景不長,到1955年冬,幺姨婆突然來信說,房子要作他用,母親不得不又考慮搬家。而這一次搬家,直接導致了她這一生厄運的到來。因此,後來我長大後,對幺姨婆成見極深,每次見到這個老太太來訪,我均板著臉不予理睬,直到母親批評,方稍作緩頰。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在一次不經意的上街時,在西玉龍街一個中醫診所碰見了一個老太婆。母親麵善,待人熱情,容易和陌生人搭上話,於是兩個年齡相差頗大的女人就聊了起來。
母親訴說正著急找房子租住;老太太則說,她家住在梓潼街30號,正好有兩間空房招租,而且一聊下去我母親才發現,此處居然還住著黃家的一個親戚,此家親戚是我祖婆娘家兄弟的兒子,我去世祖父的表弟,我父親都得稱呼為張大叔,我們得稱張大公。於是雙方一拍即合,約定好時間看房,同時拜訪親戚。
記得這次拜訪是母親帶著我去的,一路行去,走到鼓樓北二街,仰頭看見高大整齊的連排二層樓房和高高的騎馬牆,鱗次櫛比,印象很深。母親就近買了幾斤橘子,牽著我,一轉彎就到了梓潼街。進入梓潼街30號,先是一窄窄的走道,寬僅數尺,但足有好幾丈深,入內左偏,突然寬敞,有一廢棄門廳,廳盡之處,一黑漆大門虛掩。母親牽著我進得門來,便見一個小巧精致的院落,庭院不大,幹淨整潔,西牆邊有一高台,上植花草。正房向西,兩側均有廂房。我們要租住的是左側的正房,前後兩間,後麵還外帶一個廚房,正房與主人住的右側正房相對,中間是一過廳。看了房子,拜訪了親戚,母親甚是滿意,當場講好房價每月10元。此房東老太太家中姓胡,是位於春熙路北段路口處胡開文文具店的老板,說一口下江話(下江是成都人對長江下遊的統稱),據說是來自安徽績溪的胡家。胡老太太對我母親的幹脆決斷也甚是滿意,後來我們彼此相處頗為融洽,胡家的兩個孩子和我們弟兄的年齡相仿佛,經常在一起玩耍,一起玩耍的還有張大公的獨生女兒,和我同年,但我得叫她小嬢嬢。
我們很快就搬入到梓潼街30號的新家。此時,父親參與修建的成阿公路也竣工通車,他又開始投入到宜賓至西昌的公路(宜西路)建設。父親在成都上班的交通廳公路局就在鼓樓南街,離家很近。鼓樓南街以在鼓樓之南而得名,此鼓樓據說是明清建築,造型莊重,巍然挺立,可惜1953年被拆除。我們搬到梓潼街後,經過此處,尚有城牆未完全毀掉。哥哥轉到升平街小學讀書,我則被送到順城街中華聖公會處開辦的一家幼兒園。
翻年到了1956年,這一年是新中國政治形勢相對寬鬆的一年。這一年母親頗為高興,她被戴上的地主分子帽子因她表現好而被摘掉,用準確的政治語言來描述,就是母親回到了人民的隊伍之中,她不再是階級敵人了。如果這一切就這樣維持下去,我母親對她這輩子應該會相當滿意,丈夫是個級別不低的工程師
(1950年代初定為六級工程師),工資在五十年代的成都也屬於高薪(146元),三個兒子健康活潑,而現在她自己又回到了人民的隊伍之中。母親甚至在積極謀劃,想出去當小學老師,又去進會計進修班,想當會計。但是,她完全沒有想到,情況不是這樣的,新的苦難就在前麵等待著她。
緊接著我上小學了,我上的是一街相鄰的紅廟子街小學,據說此處原有一紅色圍牆的廟宇,因以名之。小學內有葉家祠堂,我進校時宗祠已經麵目全非,和學校連成一體,但祠堂的規製仍在,廳堂森然,石製的神龕、牌坊依舊,天井整齊,屋舍儼然。小學規模頗大,裏外好幾進院落,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足球場。我很是高興,我發現我喜歡上學,班上的同學多是臨近街道的孩子,僅梓潼街就有10多位。
隨著我們逐漸進入學校學習,母親並不每天督促我們做作業,卻要我們自己學會管理自己。她買來糖果,分成三份,母親說,這是你們一月的零食,按每天一顆給的,你們一天吃完我也不管。結果我們三弟兄都能基本控製自己,到了月底都還有糖吃。但我們也有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母親做了醪糟,存放在一個酒壇中,我們會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去舀來吃,醪糟味甜,
酒香撲鼻。等母親回來,發現我們一個個滿臉通紅,特別是弟弟,居然醉醺醺躺在床上。母親看見,就知道我們幹了什麽事,連忙兌醋開水給我們醒酒。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小學生,作業並不多,書包裏麵除了薄薄的幾本書和兩三個作業本外,就是一個文具盒。語文課本中尚有不少饒有童趣的短文,如:“公園裏的花開了,有黃的,有紅的,有白的,弟弟要摘花,姐姐說不要摘,花是大家的,要給大家看”。又如:“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課文簡短,語句平易,卻富有美感。
母親教育我們有一套她的方法,課堂上老師教的她不再過問,卻比較注重課外的興趣培養。母親喜歡白居易和孟浩然的詩,常常拿一些淺顯的詩如《賣炭翁》,《觀刈麥》,《過故人莊》等給我們逐句講解,講完後她用拖長的聲腔朗誦,一邊在房間裏麵踱步,一邊韻味深長地吟哦。她用的是川腔,極有感染力,我至今認為,用川腔朗誦詩詞別有風味,和川劇有相似的美感。一些短小的詩母親還要求我們背誦,她的話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我很小的時候就能背《觀刈麥》,《大林寺桃花》等。母親還喜歡讓我們看連環畫,記得水滸,聊齋等連環畫剛出版時,她帶我們晚上到街上的連環畫鋪子去,趁鋪子關門前,租賃幾本回家,在燈下邊看邊講其中的故事,我們看得、聽得極有興趣。看完後,第二天一早,連環畫鋪子開門時,母親就去還上。
在成阿公路工作時的父親
光陰似箭,很快就過了1957年。1957年在新中國的曆史上是必須要記住的一年。這一年在中國全麵展開了反右派運動,五十五萬右派分子落網。國家的發展方向在往左的方向急速轉變。毛澤東以"右派向黨瘋狂進攻"為由,扭轉了中共八大最初設定的著重於建設和發展生產的正確路線,將階級鬥爭的烈火重新燃起。我父親為人謹小慎微,工作認真刻苦,待人溫和客氣。在鳴放時他不發一言,也不寫大字報,成天就是忙於與工程施工相關的工作,因此,在反右期間他沒有出現任何問題而輕鬆過關。
由於父親常年在邊遠地區主持公路施工,很少回家。母親要求我們要單獨給父親寫信,無論短長,也無論寫什麽。因此父親寄回家中的信也往往是厚厚的一封,除了給母親的信外,父親也給我們單獨回信。他曾經在一封給我們的信中說:“我一生以技術報國,對業務精益求精,對工作兢兢業業,平時則謹言慎行,如履薄冰”。這是我父親一生的寫照,也是我少年時代的榜樣,那時的我,在作文中寫“我的理想”時會經常寫到:“我的理想是像我父親那樣,當一名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