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值班記(六)後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2007-12-02 10:54:36)
下一個
前麵提過幾句,星期日,三年級的老皮約老胡一起飲早茶。老皮父母是台灣來的,老皮在美國上的醫學院,能聽懂中文和台語,但完全不會說。在住院醫分派別時,按定義老皮似乎應該站在AMG一邊,但他和那些人合不來,自己站到FMG一邊來。老皮保持了中餐的興趣,但在消費觀上卻認同美國人的借貸消費,明明欠著學生貸款在租房和買車方麵也不願意省錢。老皮三年級了,歲數卻比老胡小很多,因為老胡在中國當過好幾年醫生,又在美國作過好幾年科研,這十多年老皮都省了。住院醫這事有點象進寺拜師傅,不論年紀多大,早進去一年就是師兄,所以老胡是心服口服地把老皮當師兄看的。老皮還沒有結婚,是老胡PROGRAM裏著名的單身漢,和醫學生關係不錯,經常一起吃吃飯,參加醫學生的PARTY什麽的。最近,老皮考完第三步,開始張羅找人一起吃飯。科裏的其它住院醫都有家或至少有男朋友女朋友的,就老胡是自己一個人住,加上畢竟都是大範疇上的中國人,吃東西口味比較接近,所以老皮和老胡就時不時一起出來吃個飯。老胡挺願意跟老皮一起出來吃飯,因為除了這符合老胡多跟人交往的原則,老皮比起其他的住院醫有兩個額外的好處,一是口味接近,二是老皮老在外麵吃,知道哪些餐館比較好。
因為比較熟了,老胡就說,我覺得你應該找個女朋友。老皮說,“是啊,但是我找誰呀。這裏黑人最多,我沒覺得想找。白人女孩比較高大,她們也沒想找亞裔男士。這裏的中國人很少,大部分還都結婚了。找護士是個不錯的想法。私立醫院的一些護士還比較好看,可惜我現在也不去那裏輪轉了。市民醫院的護士也有好看的,VA的護士都是老護士了。”老胡想想,也是沒什麽好辦法,就說,“看來你隻好多注意注意來輪轉的醫學生了。對了,我去打羽毛球的地方有幾個中國女孩不知有沒有男朋友,她們有些人原來打過網球。你可以先跟我去打羽毛球,跟她們聊聊看誰想跟你打網球。你有網球的基礎,想學打羽毛球也很容易。”
說到私立醫院,有點故事。這是老胡PROGRAM近年來新添加的一個輪轉的醫院,為的是讓住院醫體會一下私立醫院和公立醫院完全不同的運作概念。簡單說,去私立醫院看病的都是有醫療保險的,醫院希望多一些病人,好多掙錢。而象市民醫院和VA醫院,病房的運作思想是趕快把病人的緊急情況解決了,盡早出院,省得老超負荷運轉。私立醫院的病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人醫生,病人去門診他就在門診看,病人收住院了他就在病房裏看病人,總之,這個病人就算是他的了,跟定他了。從理論上說,私人醫生是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都值班,所有自己管的病人隻要有事都要找他。而公立醫院是論崗位的,一個醫生這個月在病房他就隻管病房裏的病人,在門診就隻管看門診的病人,病人沒有一個固定的醫生。私立醫院基本是靠主治醫運轉的,隻有老薩這個主治醫手下有住院醫。老薩因為行政工作忙,每天隻來這裏查房一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就交給手下的住院醫,病人有事都是呼住院醫,不找老薩。所以,老薩認為,派到這裏來的住院醫應該有接近主治醫的能力,能行使部分主治醫的職能。以前都是派二三年級的住院醫來,今年不知怎麽了,單把一年級的老胡在還不到半年時就排到這裏來了。
老胡一來老薩就布置任務,你應該DICTATE出院小結;DICTATE入院精神科評估;你應該知道病人所有的用藥;你值班時CAC來了新病人你要決定收不收住院;新病人住了院你先看,你應該能自己按照DSM4的診斷標準確定診斷,決定病人以前的用藥是否繼續用;你應該知道病人的家庭醫生是誰,本來有沒有精神科醫生,將來出院了怎麽隨診,出院了是回家還是去NURSING HOME。老胡一聽都傻眼了,這些事哪做過啊,而且什麽事都讓一個剛幹精神科幾個月的小住院醫拿主意,太過分了吧。本來老胡想,不會就學嘛,在醫院裏多泡著,多跟社會工作者,護士,還有偶爾走過來的其他主治醫聊聊,多學習,多看看病曆不就行了。偏偏那幾天總住院給老胡在VA醫院隔天就排一個班,晚上五點值到早晨八點,每次值班還那麽巧,老是事情特別多。後來有一次見到VA醫院精神科病房的主治醫老克,老克說,我們病房最近收的病人一多半大病曆都是你寫的。老胡就跟老薩抱怨,工作量太大了,這地方讓我一個一年級的來不合適。老薩說,你在中國都作過主治醫了,現在隻不過換個專業,你應該能行。這點工作不算多,你要是幹不好,就是你PERFORMANCE有問題。老胡據理力爭,說,“這地方從來都是二三年級的人來,現在把我一個一年級的派到這裏,你卻還要拿高標準要求我。你這是拿蘋果跟橙子相比。再說了,中國的經驗,雖然有幫助,但那畢竟是不同醫療係統的經驗,不能照搬借用的。要是那經驗那麽有用,我還做什麽住院醫,直接在原來的專業做主治醫去不就行了。”老薩說,“你呀,其實能行的,就是你的自信心不夠。看看鏡子裏的你,你要對自己說,你能行的。”老胡說,“你咋把獅子王裏的台詞都搬出來了。”在私立醫院的第一周,老胡就象回到了剛工作的第一周,掙紮得相當厲害。所不同的是,老胡可以天天跟老薩討論自己來這裏太早了。老薩是何等固執的人,根本聽不進任何不同意見,於是這種討論每每不了了之。不過,一邊討論,老胡也慢慢適應了工作。這叫做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老胡工作慢慢上了手,也就不再跟老薩討論這個問題了。後來,老薩看到這個月的排班表,發現老胡除了天天要聽私立醫院的班,還要值四個私立醫院的班,八個VA的班和四個市民醫院的班,加起來十六個班,遠遠多餘任何其他住院醫的班,也不符合ACGME的規定,就開始過問這件事,同時借機推行他一直主張的UNIVERSAL CALL SCHEDULE。
還回到和老皮一起的餐桌。兩個人正聊著,突然看見老畢和一家中國人一起出來吃飯。老畢就是那個對中國特別親進的教授,當初老胡能被招進來,老畢起了重要的作用。老胡知道在整個住院醫四年中,老畢還會繼續大力支持自己。老胡和老皮走過老畢的餐桌,老畢把老胡叫過去,說,“你值班的事我都聽到了,那個女人(指排班的總住院),她是個瘋子。”哈哈,“瘋子”兩個字是用中文說的,發音還挺接近呢。老胡心想,就這點事,都傳到他耳朵裏去了,他根本不管臨床的事情的。大家都知道,孫悟空是有個師傅的;張良也是巧遇一個老頭拜了師傅的;武俠小說裏那些新出道的小夥子,經常背後有個高人指點。這老畢就象老胡背後的高人,聆聽老畢的處世道理對老胡意義深遠。相當初,老畢就指點過,科裏的住院醫,哪個個對老胡會有幫助,應該多交往,多去聽取經驗教訓。三年級的這幾個人基本都在老畢的推薦之列,老胡有意無意地也確實是在按照老畢的教誨在做著。老胡當著老皮的麵,說,“你看,我很多事情都是照著你說的做的。你讓我跟哪些人多交往,我這不是出來一起吃飯了。”走出飯館門口,老胡跟老皮說,“他很喜歡我。” 老皮說,“知道。那會兒他在科裏使勁宣傳,說你來自中國頂級的醫學院,當過主治醫,水平比其他的住院醫都高,強烈要求主任和PD必須要你。”老胡心裏一動:以前一直以為總住院老給自己多排班隻是偶然,或者是看自己是中國人,脾氣又好,好欺負,所以多給排幾個班。現在看來,這可能不是偶然,而是故意的。你們不是說這小子能力強嗎?那就讓他多幹點,多值班,再把他排到二三年級才去的醫院,看看他還能行不能行!這一下,好多謎團好象都揭開了謎底。
要說,老胡被捧到高處,成為有些人忿恨和使手段折騰的對象,這事情起源於老畢。但這事情實在不能怪老畢。在當時那種情況,必須這麽吹老胡,不使勁吹老胡可能就進不來了。老畢倒也不是真的要過分吹噓,他是真相信老胡有那麽大本事。經過老畢的猛吹,還有對老胡的觀察,科主任老葛和副主任老薩都確信老胡是個人才,比同年的住院醫水平高。老胡還是秉承中國人謙虛,低調的傳統。從開始工作第一天起,老胡就給自己定下了原則:第一年老老實實幹活,有啥不公平都忍著,關於工作不提要求。經過幾個月的工作,特別是經過最近有關排班的辯論,老皮等人言談中不經意的提醒,以及自己的反思,老胡感覺自己定下的原則可能是行不通的。當你已經被推到浪尖上的時候,再想別張牙舞爪地表現,就平平穩穩地過日子已經不可能了。如果在浪尖上還要保持沉穩,多半沒有好結果,會被大浪打趴下,吞噬掉。老胡終於及時體會到自己現在就處於這麽一種狀態,要麽做個強人,要麽被人打倒,沒有自己所希望的中間之路。就好比你本來平平靜靜地過日子,非要有人扔給你一把槍,說,“我們來決鬥。聽說你很能啊,這是對你的考驗。不管你還不還手,我會開槍的。”在那種情況下,不論你是因為膽怯還是因為善良,隻要不拿起槍來戰鬥,都是死路一條。人的處境有些時候不是自己可以選的,有些時候你會注定平庸,任你怎麽鬧也鬧不出什麽名堂;有些時候你必須做英雄,做不了英雄你就成了狗熊,沒有中庸之路。
謎底揭曉,這就是為什麽老胡一上班第一個月比別人多值兩個班,上班剛六天就值三個班;為什麽上班剛幾個月就被排到二三年級住院醫才去的私立醫院,而且那個月居然要值十六個班,而且在遠在半小時路程以外的私立醫院查房同時還得值VA和市民醫院的班。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相隔十五邁的醫院,這是常識,兩周前老胡就是拿這個完全不合理的安排作為由頭開始了自己維權爭平等的反擊戰。由於老胡明顯有道理,而且得到了老薩等和老胡一起工作過的主治醫的支持,還有科裏大多數住院醫的同情,總住院被迫讓步。一個嶄新的老胡形象樹立起來了,那就是說,老胡原來不提意見既不是看不到不公平,也不是不敢提意見,隻是願意暫時忍讓一下而已。如果總住院做得太過分,老胡是有勇氣有能力鬥爭並獲得勝利的。有趣的是,所有這些很難應付的輪轉和值班安排最終沒有把老胡打趴下,反而給老胡提供了學習成長的機會。老胡現在對私立醫院的工作已經勝任,在工作中還經常給科裏的實權派人物老薩留下好印象;老胡對VA和市民醫院的值班也已經很有信心。想一想,想當初老胡第一周在VA醫院已經看了十個病人時,同病房的其它第一年住院醫才看一個。市民醫院值一個班一般有兩個病人就算不少了,老胡在市民醫院第一次值班就看五個病人,幾乎把市民醫院能去的幾個地方趟遍。當老胡把艱難的VA加市民醫院值班頂過來後,心裏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你們想把我打趴下,我不但沒有趴下,反倒更成熟更堅強了。
星期一,老胡到科裏取信件,路過老畢半開的門口,老畢向老胡招手讓老胡進去。嗯,這幾個月一直忙,很久沒有機會坐下來聆聽老畢的教誨了。老胡對老畢有的是親近,崇拜,感謝,尊重和言聽計從,就是沒有一般人見到上級的那種敬畏,因為老畢是科裏不可或缺的精神藥理學大腕,但完全不管臨床事務。人的關係就是這樣,既然沒有工作關係,也就沒什麽毛病好挑。老畢和老胡的談話一般都是信馬由韁,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暢談。中國文化和中國飲食是談話中不可少的內容,但老畢每次也不忘傳授一點“住院醫生存秘技”。老畢說,“其實,對你最重要的是主任老葛和副主任老薩。其他的人,象那個“瘋子”,你根本不用在乎。老葛和老薩已經知道你很聰明,你再做更多也不可能進一步IMPRESS他們了,所以你完全不必在他們麵前抖機靈。你所要做的是聽,聽他們說,然後一分不差地按他們說的去做,而不是自作聰明地多做。你還要經常用語言讚同誇獎他們的說的話,讓他們高興,他們需要這些。”老胡茅塞頓開,“我應該早點過來跟你聊聊嘛!”這是老胡的心裏話,但老胡其實不必說出來呀。說出來就是說給老畢聽的,老畢讓老胡勤誇著一點老葛老薩他們,難道自己不需要別人誇嗎?老畢剛教給老胡的技巧,老胡就用到老畢身上,難道老畢一點覺不出來?老胡倒是希望老畢覺出來並跟自己說,“小子,剛教你的就用到我身上來了。”這樣老胡就可以說,“你看我對你言聽計從,而且活學活用吧。”偏偏老畢繼續陶醉在自己的理論中,一點沒有對老胡的話發表評論的意思。看來,老畢的教誨客觀上是在幫助老胡,主觀上其實是他自己在兜售自己的處世哲學,自我表現自我陶醉呢。
老畢繼續給老胡打氣,“你原來在中國頂級的醫院作過主治醫,你的水平在同年級的住院醫裏應該是最高的。。。”老胡越聽越明白了,心裏想,“我說我怎麽老遇到嚴峻的考驗,原來就是因為你一下把我抬到天上去了。老畢呀老畢,你是太看得起我了。帶藝投師,這入廟前的功夫起不了那麽大作用的,我原來帶的藝在這裏大部分也用不上啊。你越這麽猛吹,不是越給我樹敵嗎?”老畢當然不知道老胡在想什麽,接著說自己的,“我是了解中國文化的。老葛老薩覺得你好象自信心不足,我給他們解釋說,這是文化差異:中國人有十分隻說七八分,美國人有個八分吹成十二分!”老胡聽了心中叫苦,我這兒緊著低調,隻要SURVIVE RESIDENCY,您倒好,整天想著把我望浪尖上放。當然了,被人這麽看重,這麽抬舉,老胡也心裏美滋滋的,多少也生出一些豪情:是不是自己其實真的很棒,就是太謙虛了?
老胡回顧這幾個月的經曆,第一個月在VA醫院,一上來就給老胡一個下馬威,值那麽班還什麽事都能趕上,但老胡在老默等人的幫助下,挺了過來,很快就學會了VA急診室病人的處理原則。後來在州立精神病院輪轉也給主治醫留下了肯幹能幹的好印象。最近,在私立醫院,一開始由於值班太多,而且工作本來是適合二三年級住院醫幹的,老胡一度十分艱難。但老胡三管齊下,第一,多花時間,做好私立醫院的本職工作;第二,挺過隔天值一個班的最困難階段;第三,站出來,據理力爭,反擊總住院毫無道理的排班並贏得勝利,一舉確立自己勇於維權的新形象。開始工作才五個月,但老胡感覺自己真的成熟了很多很多,不光是醫學知識,臨床經驗方麵,更多的是如何與人打交道:與病人,與不同醫院的護士,與社工,與同年的住院醫,與關係好的高年住院醫,與關係不好的高年住院醫,與性格脾氣各不相同的主治醫們。這麽多的事情,都在不知不覺中進步。現在老胡捫心自問,覺得對未來有沒有信心?答案是肯定的,有!最艱難的時刻都闖過來了,老胡就不信還有什麽困難能難倒自己。
老胡抬眼看看還在那裏砍得得意的老畢,眼前幻化出這麽個場景:深山老林中,簡陋的木屋裏,一個白胡子老頭凜然端坐在茶幾後的大椅子上,一個年輕人垂首而立,聆聽出征前的再次教誨。離開這個屋子後,年輕人又要提槍上馬,躍出廝殺了。真是豪情萬丈,多酷的場景啊!正在遐想,有人來找老畢,老胡告辭。老畢也是充滿了“STREET SMART”呀,今後要多來找老畢聊聊。
特別是這一篇,我也有同感。也有碰到很好的老師,但也碰到很挑刺的老師。似乎我做什麽都要找一點問題。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有的老師把我吹的太厲害了。
祝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