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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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2021-09-06 12:49:12) 下一個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奴”是古時女子的自我謙稱。這兩句翻譯成現代文似乎是,丫頭我最喜歡那種自然的生活,也愛美,不求金銀,不要999朵玫瑰,非常享受免費隨意的野花當裝飾。生活在哪裏並不重要,不會要求擠在一線二線城市,自由自在隨遇而安才是我的追求。

聽起來很鄉村很浪漫,跟現代生活重物質喜歡擠在大城市的生活理念完全相反,讓人好不羨慕這種質樸而喜愛生活的女子。

 

但是且慢,讓我們來看一下完整的詞: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根據網上搜索能查到的信息(基本都是根據野史寫成),大部分文章都認為這是南宋名妓嚴蕊所做。嚴蕊,原姓周,字幼芳,南宋中葉女詞人。出身低微,自小習樂禮詩書,淪嚴蕊為台州營妓,改嚴蕊藝名。嚴蕊善操琴、弈棋、歌舞、絲竹、書畫,學識通曉古今,詩詞語意清新,四方聞名,有不遠千裏慕名相訪。現代作家曹餘章《曆代文學名篇辭典》:此詞述自己墮落風塵,非為自願,乃命運使然,花落花開,總賴於司春之神,隱含祈求地方官為己作主之意。最後希望獲得自由。山花插滿頭,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此詞反映一被壓迫被侮辱的弱女子渴望自由生活的心情,流傳甚廣。

 

網上多數文章稱,此詞的創作背景是:南宋淳熙九年,浙東常平使朱熹巡行台州,因唐仲友的永康學派反對朱熹的理學,朱熹連上六疏彈劾唐仲友,其中第三、第四狀論及唐與嚴蕊風化之罪,下令黃岩通判抓捕嚴蕊,關押在台州和紹興,施以鞭笞,逼其招供。嚴說: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此事朝野議論,震動孝宗。後朱熹改官,嶽霖任提點刑獄(大致相當於省法官兼檢察官),釋放嚴蕊,問其歸宿。嚴蕊作這首《卜算子》。嶽霖判令從良,被趙宋宗室納為妾。

 

就詞論詞,這首詞寫得還真的挺好的。河邊試翻譯成通俗的現代文,把有些似隱似現的潛台詞說得更明確一些:

我做官妓是被迫淪落風塵,但是我不怪咱朝的官妓製度,也不怪當地的地方官將我發為台州營妓,怪就怪我自己命不好吧,可能是前世做了什麽需要現世償還。這事兒我連父母和自己出身都不怨,畢竟父母給我生命,我隻有報恩的份兒,哪能怨呢。一切的一切都是宿命。花開花謝,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但是其實要依賴司春之神。小女子的命運,就如這花開花謝一般,需要依賴地方官明察,給一個公正的發落。您問我想有怎樣的歸宿?我是去意已決,隻願獲得自由身。繼續做營妓對我來說太痛苦了,其實在我被關押拷打之前我就沒享受過做營妓啊。我願意到一個偏遠的地方去,過簡樸自然的生活。我希望誰也找不到我,我不貪圖名利,也不想卷入任何大人物之間的爭鬥。

 

在危機中用一首詩詞來不失尊嚴地乞求憐憫和幫助,這首詞是達意的。詞中祈求之意有了,但是並沒有怪罪當官的,一切都輕飄飄賴在“命不好”上麵。所求也不多,沒有懲治昏君昏官,沒有賠償,隻是要把自己放了,自我流放,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既滿足。沒有將來給任何當官的找麻煩倒算賬的意思,讓人可以釋放得放心。客觀上這首詞達到了效果,也顯示了才情,嶽霖果然釋放了嚴蕊,判令從良。這讓我聯想到曹植的七步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裏麵有哭訴卑微祈求,有兄弟情感的煽情,也適度地顯示了才情,讓曹丕不忍下手,饒了曹植一命。

 

超越過這首詞,超越過嚴蕊的個人人生悲劇,我們可以看一看故事後麵更深厚的背景。首先,我們要分析一下,涉事人物的不同思維層麵。

 

嚴蕊的想法應該比較簡單。在出事前所想應該是增加知名度和流量,進而獲取財物和大人物的賞識,爭取早日脫離營妓生涯,有個富足安定的生活。在被關進牢獄之後,嚴蕊的想法大致是想法脫離牢獄,能從良嫁個好人家最好,不能的話至少有個自由身,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也好。當然,她沒有處理茶米油鹽的能力,也過不慣清苦的生活,那是另說,危機時刻,想的隻是脫身。嚴蕊深陷朝廷官員們博弈爭鬥的漩渦之中,朱熹擺明了要她做對於唐仲友不利的證詞,不做就要折磨她,給她上刑。在這裏,嚴蕊沒有做不利於唐仲友的證詞是明智的。如果做了不利於唐仲友的證詞,且不管這不利於唐仲友的證詞是否真實,她首先就失去了唐仲友方麵的支持,唐不會再想辦法澇她。朱熹也會覺得她這麽容易出賣自己的保護者,是個小人。同時她也得不到民意的支持。好了,嚴蕊選擇了死扛受刑。唐仲友在朝中的硬關係宰相王淮出手幫忙了。當然王淮幫的是老鄉兼姻親唐仲友的忙,但是唐仲友不倒嚴蕊就有救。宰相大人王淮先是壓下朱熹彈劾唐仲友的三道狀子,等朱熹又上三道彈劾狀子,王淮不敢再瞞下去,便將朱熹的彈劾狀與唐仲友的自辯狀呈交宋孝宗。孝宗詢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王淮輕描淡寫說:“此秀才爭閑氣耳。”孝宗決定將朱熹調離浙東,“速往旱傷州郡相視”;由浙西提刑委任“清強之官”前往台州“究實”。王淮為顯示公正,奪了唐仲友的江西提刑之職,改任朱熹為江西提刑。但任命書送到浙東,朱熹以“填唐仲友闕不可”為由,堅決不接受任命書,還提出辭職,乞請奉祠歸家。獲批準。按接替朱熹巡按浙東的官員,是嶽飛之子嶽霖。簡單說一下王淮,王淮的想法大致是保自己的官位,並保自己嫡係的官員。

 

再來看唐仲友。根據維基百科,唐仲友邃於經學,通性命之理,紹興辛未(1151年)進士。曆知信州、台州,頗有政聲,是宰相王淮的親家。宋淳熙壬寅(1182年),朱熹於七月十九日至九月,先後六次給宋孝宗皇帝上奏狀,彈劾唐仲友,要求嚴懲貪官汙吏。朱熹在《按唐仲友第一狀》,斥道:“知台州唐仲友催督稅租,委是刻急……急於星火,民不聊生。”;《按唐仲友第三狀》中指責其“百端阻節搜檢,生出公事不可勝計”,前後列舉唐仲友八大罪項。朱熹並且逮捕官妓嚴蕊,試圖屈打成招,“兩月之間,一再杖,幾死。”嚴蕊寧死不從,並道:“雖然身為賤妓,與太守有濫,罪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誣士大夫!”。後來,事件鬧到皇帝耳裏,認為是“秀才爭閑氣”,吏部尚書鄭丙亦稱朱熹“近世士大夫所謂道學者,欺世盜名,不宜信用”,將朱熹調任,此案轉由嶽飛後人嶽霖處理,嚴蕊無罪開釋。仲友後來不複出仕,益致力於著書教育。

 

維基百科,朱熹詞條下有這麽一段:洪邁《夷堅誌》中描述,他在任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的時候,與當時的台州知州,也是著名學者唐仲友起了糾紛,雙方並且上奏朝廷互控。朱熹後來得知唐仲友相當欣賞當時江南一帶著名的營妓嚴蕊後,就把嚴蕊抓起來,試圖屈打成招,羅織對唐仲友不利的口供,不料嚴蕊寧死不屈,朱熹莫可奈何。這件事因為鬧得很大,使得後來朱熹和唐仲友雙雙去職。更有野史《二刻拍案驚奇》認為朱熹是為了爭奪嚴蕊不成才扯出這些風波的,這是反理學的表現。而根據今天學者束景南教授則認為唐仲友確乎有貪汙罪行,《夷堅誌》中的情節很多是虛構的,但仍未有足夠證據證明嚴蕊之事純屬虛構。

 

朱熹名氣比較大些,大家都知道朱熹是程朱理學的代表人物,幾十年前曾經也是我們批判的封建禮教的一部分。朱熹在當時和以後的學術界地位頗高,但是官做得不太高。朱熹跟唐仲友之間的彈劾和分辨,其本質根本不是嚴蕊事件,而是體現了他們在學術屆理念的不和以及對於如何當地方官進行治理的理念不同。他們兩個人都認為自己的學術思想更正確,都覺得自己治理的方法更正確。在這裏我放過學術思想不談,隻想簡單談談地方的治理。那個年代,沒有化肥,沒有殺蟲劑,沒有轉基因高產品種,種地要看老天眼色,總希望有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景。但是非調雨順的年頭並不多,旱澇蟲災沾上一個這一年的收成就完蛋了。即使年景不好,也要上交糧食。皇家要吃飯,國家要儲糧,官員和小吏要發餉,怎麽分配最合理就見仁見智了。一味地追求減賦稅,那皇家的收入就不足了,你這個官政績好不了。但是,一味地強征糧賦,民怨就來了。中國農民總的來說比較聽話溫順,但是到了自己要餓死,孩子要餓死的時候也會發聲鬧事。這就象民主黨共和當一個要減稅一個要加稅,說不清那個更合理,隻能是個人有個人的觀點,個人有個人的立場和既定利益。

 

且不說唐仲友是否真的催督稅租而導致民不聊生了,就算他真的催督稅租了,那也不一定是他為了謀私利,很可能隻是照章辦事,缺乏靈活性和同情心而已。換朱熹在唐仲友的這個位置,他說不定也去催租,或者就是收不上租早早被免職了。當個地方官並不容易,朱熹不在其位,站著說話不腰痛,找錯誤彈劾人倒是很容易的。這裏怎麽看怎麽象是朱熹借題發揮,把學術爭論升級為政治鬥爭。而且,這個假道學家居然抓住一個營妓下獄,指使人試圖屈打成招,這個手段真的挺低下的。至於是不是朱熹是為了爭奪嚴蕊不成才扯出這些風波,野史《二刻拍案驚奇》有點演繹得過分了。當兩個同是有各自理論的學者型官員互告禦狀時,那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兒,哪有心思為一個營妓級別的低微女子爭風吃醋。按照河邊的分析,朱熹是想借題發揮,整垮唐仲友,自己將來在官場上獨霸學術界一塊,做個精神領袖。

 

至於唐仲友和嚴蕊的關係,到底有無私情,私情到了什麽程度,現在也很難考證。是不是象白居易欣賞琵琶女那樣的純潔,隻是“江州司馬青衫濕”,流一把同情淚?應該不是。為什麽呢,因為白居易當時是被貶,情緒低落,且那個琵琶女已是年老色衰並且嫁為賈人婦。而唐仲友跟嚴蕊交往時狀態還不錯,嚴蕊則也正當紅,唐仲友把嚴蕊脫去妓籍,私自包養起來是完全可能的。如果說唐仲友純屬是為了嚴蕊的才藝,河邊不能同意,因為隨後我會分析到,嚴蕊的才藝沒有那麽高,連這首山花插滿頭的詞都不見得就是嚴蕊寫的。唐仲友的學術造詣在當時也是頂級人物之一,嚴蕊的學問那差得肯定不是一點半點,所以唐仲友對嚴蕊相當不錯,一定是跟嚴蕊的顏值有關。至於嚴蕊有沒有侍枕席,河邊寧願往好處想,就是說沒有。為什麽呢,從唐仲友角度講,宋朝有官妓製度,士大夫在公務接待時候,可以傳喚歌妓歌舞佐酒。但官員不準在公務接待之外“預妓樂宴會”,否則處以“杖八十”的刑罰;官員也不準跟官妓發生不正當關係,“宋時閫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估計唐仲友顧慮自己的仕途,應該不敢做得太過分。而嚴蕊,應該也是寧願賣藝不賣身,要侍枕席需要從良之後,哪怕是做個小妾也行。如果毫無名分,那侍枕席的事情還是先免了,咱們先柏拉圖式地精神戀愛一下就好了。

 

這個故事的關鍵人物還有一個,就是孝宗皇帝。皇帝的立場是完全不同的,在某種意義上應該說是高出上述這些人一大塊。為什麽呢?嚴蕊身為官妓,身份自然低微。連唐朱這些大腕,到了皇帝這裏也隻是“秀才爭閑氣”。人家唐朱兩人寫那麽多折子互相攻擊,這裏有學術之爭,有政論之爭,有個人恩怨,有為官之道之爭,爭得個你死我活,弄到最後兩敗俱傷,兩個人都失敗了,都沒得官做了。人家兩個人打架,告禦狀很認真的,到了孝宗皇帝這裏就象小孩子鬥氣,成了“秀才爭閑氣”。孝宗皇帝這麽看待這件事情,錯了嗎?沒有。作為皇帝,他需要的是民眾不造反,國庫有存糧,官員守規矩,而且誰也不要把官場的醜陋一麵暴露給民眾看,鬧得民間沸沸揚揚。一些都要以穩腚為大局。沒錯,是穩腚,就是把屁股坐穩了的意思。你們這兩個狗官太不讓朕省心了,一個都別幹了,都滾回家去。老子需要的是能揣測朕意的好奴才,不是你們這幫自以為是蹦蹦跳跳的書生。

 

還回到嚴蕊,很不幸地遇到了神仙打架,當然隻能是凡人遭殃。唐朱在皇帝哪兒,隻是不屬於核心權力圈的小官,但在嚴蕊這裏,那能量還是大到能夠讓嚴蕊被“躺槍”嚴重誤傷的程度。嚴蕊不幸被卷入了這場神仙打架,但她還算聰明,寧願自己被酷刑折磨,也沒有去傷害任何一方。最終,一個新來的比較中立的官員嶽霖滿足了她從良的意願。而由於她在本事件中顯示的優良品質,最主要的是對於自己的保護者唐仲友的忠誠,最終使她有了一個比較安定的歸宿,被趙宋宗室納為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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