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狂人 (上)
(2007-08-17 16:32:49)
下一個
病人老A是老胡和幾個醫學生都很喜歡的病人,話特別多,侃起來能弄得滿屋子哈哈大笑。老A的診斷是躁鬱症(BIPOLAR DISORDER)。這個病的特點是有時情緒低落,不說話,啥時也不想幹,甚至想自殺。有時又躁狂得不行,話多,覺少,精力充沛,同時幹好幾件事情,但往往最終一件也完不成,還特喜歡幹能讓自己爽的事情,有危險有嚴重後果也不管。什麽事能讓自己爽呢,女病人比較喜歡猛花錢,男女病人都適合的當然是做那愛做的事,老A喜歡幹的事很男性化,就是飆車。
老A這次進來是警察送來的。老A近幾個星期又躁狂了,估計是因為沒好好吃藥,但老A一直也沒承認。老A得這病二十多年了,心裏多少有數,知道自己當時是情緒有點高漲,但老A其實追求的就是這效果。多少人為了讓情緒高漲起來,得靠喝酒或用毒品,老A倒容易,隻要不好好吃藥,情緒自動就高起來了。老A一興奮就關不住話匣子,到了一家店裏抓住一個店員就侃個沒完,嚴重影響店員工作。店裏管事的不幹了,說您老歇口氣,讓我們的夥計該幹啥幹啥吧。老A說行,心裏可不痛快,話沒說完,心裏憋得慌。得,再找別的店員侃吧。還沒侃多會兒,管閑事的那廝又來幹涉,而且這次話很不客氣,說:“請你停止影響我員工工作,並請你立即離開本店。”這下老A終於壓不住火,跟人家大吵起來,於是保安把他給送警察局了。到了警察局老A還不服氣呢,居然聲稱要整一把火槍把大夥兒全給轟了,然後再把自己轟了。在警察局哪整火槍去啊,都已經被捏獲了還瞎威脅說要殺人,這不是白白給自己加罪嗎。警察們一合計,這小子八成有毛病,再跟老A一談話,可不是有精神病咋地,得,撤銷起訴,送精神病院。
老胡他們麵試老A時,老A的情緒已經被藥物控製下來一些。話還是多,但已經不想殺人了。老A說,這種狀態才是他最躁狂時的十分之一,其實他滿喜歡這樣的情緒狀態。老胡問,剛才在接診室給你打針了吧,老A很自豪地答,他們給我打了兩針呢,邊說還邊大笑。看醫學生聽得認真,還跟著笑,老A來勁了,接著痛說“革命家史”。老A說,俺三個月前鬧抑鬱,吃了一瓶安眠藥自殺,他們把我送ICU了,一住就是60天,又插管又上呼吸機的。邊說邊看著醫學生,微笑著,很得意自己的故事吸引了聽眾的注意力。
老A這話匣子一打開就刹不住,開始介紹自己的生活。說自己得躁鬱症二十多年了,吃過的藥總有二百多種。老A平時住在姐姐家,那是他的HOME BASE。每月社會安全殘保支票到手老A就出去遊玩,開車經常達到一百二十邁,有一次最驚險,開摩托到一百四十邁,摩托和人分別飛出去,人落在水裏居然沒事兒。老A在臨近一個州還有一個哥哥,老A說那是他的VACATION HOME。問到老A幹什麽工作,老A說他曾在達拉斯牛仔橄欖球隊效力,還當過船長。現在坐擁WAL-MART四分之一資產,腰纏四十二億,是經營股票掙來的。老A講起故事來,連說帶笑加比劃,忒有感染力,滿屋子從主治醫到住院醫到醫學生,到護士到社會工作者,個個暴笑不止,老A得到極大的滿足,臨出門還和大家一一握手,表示自己特願意為教育醫學生貢獻自己的知識。老A出門,主治醫跟老胡說,如果你見到有個病人把滿屋子人逗得哈哈大笑,那是病人患有躁鬱症的重要跡象。老胡說,我正要準備一個大查房病曆,要不就找老A。主治醫說,他肯定同意,而且他特能講,就找他最合適。
老胡趕緊去爭取老A同意,老A答應得那叫痛快。老A說,自己在周圍四五個州住過無數次精神病醫院,最喜歡其中一個主治醫,因為他安排老A參加一個二十多人的病曆討論,有好多醫學生參加,老A覺得那是他最快樂的一個經曆。老胡又爭取到病人同意,可以給他的哥哥打電話了解病情。這一了解,就象謎底揭曉,老A講的故事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誇張的就全明白了。原來老A真的得了二十多年躁鬱症,他這二十年在醫院呆的時間比在外麵的時間長。每次住院兩三個星期就恢複得挺好,但過不了多久就又躁狂起來。出院以後,他說是按醫囑吃藥,估計實際沒有好好吃,因為他覺得自己挺好,沒毛病。老A一躁狂就出去飆車被警察截住,或者是亂講話跟人家發生衝突最終被送警察局,警察一看這小子精神不對頭就送精神病院,也不起訴他了。於是,一個新的循環又開始了。老A當然沒有擁有WAL-MART四分之一資產,也沒在職業球隊效過力,但他還真在河裏開的船上當了不少年船長,還幹得不錯呢。
老胡利用周末辛辛苦苦寫了六七頁病曆帶討論。周一一來上班,護士說,老A周末和兩個病人發生衝突,現在處於一對一嚴密觀察,謹防發生過激行動。護士還說,老A現在忒煩人,老惹麻煩,能讓他出院嗎,反正他現在已經不想殺人,不想自殺了。老胡說,就這樣放出去,過幾個小時還不又得給送回來。再說,還等著老A第二天參加病曆討論呢,老A要是出院了,再準備另一個病人肯定來不及。而且,上哪兒找這麽個談笑風生的病人參加討論呀。病人要是愛說話,把大家逗得直樂,大家不就沒心思挑老胡寫的病曆的毛病了嗎。老胡說自己喜歡老A,得留著他起碼過了星期二再說。老胡找到老A,說你咋惹事了,現在這樣一對一盯著你舒服嗎?老A說,是他們惹我的,我沒主動找他們事兒,但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老胡心裏說了,就你那樣非纏著人家說話,還嗓門兒倍兒大,碰著那正心煩不愛聽你說話的,還不就得和你鬧意見。老胡說,這麽著吧,你今天安靜些,少說一半話,降一半音量,遇到有什麽鬧意見的事你就走開,你要是保證能做到,現在就給你解除一對一觀察,以觀後效。老A說行,又說,那明天我要見那麽多人,給醫學生講躁鬱症的知識,我得穿整潔一些不是,我都住院幾天了,沒衣服換。老胡說,可以給你弄一身醫院的褂子穿上,就可以洗你的T恤衫了。老A說,讓我哥給我送點衣服來行嗎。老胡說,行啊。
反過來,輕度抑鬱和輕度甲低的治療最讓醫生有成就感:從病人一開始麵無表情不說話到兩三周後麵容明顯變開朗,對醫護人員連聲稱謝,太喜人了。
不過,這四種種病人都不會在病房出現,隻能在門診看到,也許這是上天對作完住院醫的醫生的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