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亂的頭發,敞開的衣領,拿著畫筆和調色板的大衛,把自己至少畫年輕了二十歲。他睜著無辜的眼睛,象是在不無委屈地訴說:看啊,我隻不過是個畫家嘛!
1794年,大衛的那些叱吒風雲的雅各賓派革命同僚,或被剌殺身亡,或相繼上了斷頭台。四十六歲的大衛,也因為弑君罪被投入了監獄。他是唯一一位領過國王俸祿而投票要處決路易十六的議員。
監獄裏,他要來了畫筆、顏料,為自己畫了自畫像。正是這幅肖像畫,為大衛贏得了同情和寬恕,他沒有隨他的革命同僚們被推上斷頭台。
我站在盧浮宮法國畫家的大長廊裏,仔細地盯著這幅大衛肖像,我想看清楚他的臉。大衛把他的右臉畫在曖昧的陰影裏,看不出有決鬥劍傷留下的腫瘤,這個腫瘤讓大衛一生不能清楚地講話辨解。可他有一支妙筆,有力得象武器,又巧妙地懂得掩飾。
大衛的筆,真有著盅惑人心的能力呀,就象那幅"馬拉之死",畫得那般悲壯、崇高,好像善良而無私的馬拉,死前還在不倦地為革命工作著,實在令人憐憫和悲憤。可真實的馬拉,是個相貎醜陋、患有嚴重皮膚病的喪心病狂的恐怖分子。馬拉和雅各賓派們,把多少存有異議、或隻是不那麽激進革命的貴族、修士、無辜平民推上了斷頭台。忠實的革命者大衛,為剌死的馬拉操辦了隆重的葬禮,盛葬於先賢祠,當然幾年後馬拉又被悄無聲息地移出。
大衛的筆,懂得要掩飾什麽,它完全省略了刺殺馬拉的刺客夏洛特·科黛,那是一位纖弱文秀,有點天真的在修道院裏長大的女孩,帶著執著的革命熱忱,同情溫和的吉諾特派,一心以為殺死魔頭馬拉就可以結束法國混亂的恐怖時代。她冷靜地獨自執行剌殺計劃,又從容地赴死。
大衛的筆也曾經溫情脈脈過。他筆下的化學家拉瓦錫夫婦,有那樣深情的凝視和信賴的依偎, 那是革命前這位近代化學之父幸福的寫照。妻子瑪麗是拉瓦錫合作默契的助手,為他們的化學實驗留下大量精準的圖例,翻譯了許多英文資料,也在拉瓦錫受累於曾經的稅務官身份被捕入獄時奔走相救。然而沒有什麽能阻擋革命的鍘刀揮向科學家的頭頸,拉瓦錫和其他二十七名舊製度的稅務官被一同處死,其中包括瑪麗的父親。“共和國不需要學者!"革命者們叫囂著。才華橫溢的拉瓦錫,終結於五十一歲的盛年。而後人認識到"拉瓦錫之於化學,猶如牛頓之於物理學",更徒增無限唏噓。
我在想,曾經做過瑪麗繪畫老師的大衛,曾經為拉瓦錫夫婦畫過多幅肖像的大衛,不知會有一絲惻隱之心嗎?
狂熱的革命畫家大衛,繼續用他的筆,畫出"蘇格拉底之死"、"荷拉斯兄弟之誓"、"運送布魯斯特兒子屍體的軍士們",為革命搖旗擂鼓。 羅馬式的莊重,質樸的造型,剛冷鏗鏘的色彩,硬朗有力的線條,或臨死前鎮靜自若的哲學家,或為國家利益大義滅親的賢明君主,或者準備摒棄個人私情為國犧牲的兄弟,畫麵的另一邊,總有哀嚎悲戚的贏弱婦嬬。大衛的畫,就是要向蜂擁而至看畫的巴黎民眾,再明確無誤地宣揚:"革命就是要流血的!"。
終於,恐怖暴政的時代結束了,革命的藝術家大衛入獄又獲釋。似乎心有悔意,大衛畫出了"薩賓的婦女",評論家們嫌色彩不倫不類,批形體造作呆板,我卻認為這是大衛最有良心的作品。
曆史翻開了新的一頁,現在是拿破侖的舞台。
"This is my favorite painting in Louvre." 妹妹悄悄地對我說,我們正坐在"拿破侖一世及皇後加冕儀式"巨大的畫作前。旅行前讓孩子們做功課,妹妹記住大衛的幾幅畫作,一直念念不忘地在盧浮宮裏尋找那張像Eddie Redmayne的拿破侖像。
多麽諂媚的傑作啊!無可挑剔的曆史畫,平穩的構圖,勻衡的色彩,大衛把新古典主義帶到了巔峰。會聖化馬拉的筆,也會美化拿破侖,小個子的拿破侖被畫得這般君臨天下,而身後是神情無奈的教宗,大衛的妙筆,現在擁戴的是不可一世的新皇帝。
可是,拿破侖也到了黯然離場的時候。複辟的波旁王朝,放逐了大衛。曾經隨波逐流法國革命的藝術家大衛,最終客死他鄉,而法國的曆史,繼續沉浮跌宕,反反複複。
世人苛責大衛是革命的幫凶,唾棄他的投機,沒有原諒他的狂熱和魯莽,也記念他對古典藝術竭誠的詮釋,對保護盧浮宮及藝術藏品的貢獻。於是,他的主要作品,隆重而堂皇地陳列在盧浮宮。那是一室濃縮著沉重而澎湃曆史的畫廊,讓人們沉緬其中,深思,反省,對藝術,對革命,為複雜錯綜的曆史,為矛盾脆弱的人性。而大衛再沒可能魂歸故裏,蘇格拉底和拉瓦錫夫婦遠赴大洋的另一端,成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must see。那幅"馬拉之死",永遠也沒可能踏上法國的國土。
這是我理解的法國式的愛恨交織,也是我最想講述的盧浮宮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