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8年開年後,和女王青梅竹馬的寵臣萊斯特伯爵羅伯特·達德利為伊麗莎白的表外甥女/宮廷仕女萊緹絲·諾斯利在埃塞克斯郡的旺斯特德(Wanstead,現屬於倫敦東區)置辦了一座房產,便於兩人遠離女王的視線幽會,3月份兩人在伯爵位於沃裏克郡的府邸肯尼沃茨城堡秘密結合(雖然正式記錄在案的教堂婚禮在該年9月份)。4月份萊斯特回到倫敦,但聲稱身體抱恙並未進宮麵見女王。
永遠是宮廷小道消息來源的西班牙大使記載,1578年4月28日下午,伊麗莎白女王決定忙裏偷閑去懷特宮禦花園散步,還未出門就在門廊裏發現一封不知是誰留下的信。看完信後,女王立刻去到萊斯特在倫敦的官邸,到晚間十點才離開。沒人知道兩人之間是如何爭吵的,但此後女王禁止萊斯特進宮,也不讓他參與樞密院會議,萊緹絲更是被告知永遠不許進宮。
到5月份,伊麗莎白女王宣布與法蘭西王子阿朗鬆的聯姻談判正式提上日程。
此時,整個英格蘭政教兩界高層都因為三件事而分成爭鋒相對的兩派。一是清教傾向者與宗教和解者之間的矛盾,二是在立即出兵尼德蘭與西班牙公開宣戰政策上的矛盾,三是女王是否應該與天主教國家法蘭西王子聯姻一事上的矛盾;再加上女王一直拒絕將蘇格蘭女王瑪麗處死以絕天主教後患,整個朝野明裏暗裏的操作和聯絡可謂暗流洶湧。
就在這種大環境下,女王6月份宣布慣例的夏季巡視照常進行,並決定這一年的巡遊目的地是東安格利亞地區(埃塞克斯、劍橋、薩福克、諾福克),並告知樞密院可能最東一直到諾福克郡首府諾維奇(Norwich)。
女王這一年選擇去東盎格利亞巡視絕不是隨機的。
從伊麗莎白第一屆議會於1559年公布《公禱書》,到1571年第二屆議會頒了《三十九條信綱》確定新教教義,盡管伊麗莎白在位已20年,英格蘭國教的中間立場也已確定,但來自天主教拒不皈依者(Recusants)和清教徒煽動者的反抗完全沒有消失的跡象。
從1569年北方貴族叛亂,到1570年2月25日教皇庇護五世一紙詔書將英格蘭女王開除教籍並宣布為異端[1],再到1571年李多斐陰謀[2],一直到1574年流亡海外的第一批杜埃神學士潛回英格蘭[3],此番種種,背後都有羅馬教廷和西班牙的直接或間接操作與背書,目的就是推翻伊麗莎白這個新教君主,在英格蘭複辟天主教和教皇權威。
而這些陰謀的中心人物一直都是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爾德。議會多次通過激烈的辯論和譴責要求伊麗莎白盡快將瑪麗斬首以絕後患,但伊麗莎白一直不鬆口。一來瑪麗曾是蘇格蘭合法君主,二來伊麗莎白從本意上也不願意自己的手沾上弑親之血;所以還是選擇將瑪麗無限期關押,並由自己信任的舒茲伯雷伯爵夫婦(Earl and Countess of Shrewsbury)嚴密看守[4],同時允許沃辛漢對瑪麗加強監視,所有來往信件都經過檢查。
1572年第四代諾福克公爵托馬斯·霍華德因參與李多斐陰謀被斬首後[5],天主教反叛轉到地下,但議會裏的清教主義者卻仍然在向女王施壓,繼續要求將教會改革到加爾文宗立場,為此伊麗莎白在1576年議會中與清教議員發生重大衝突[6]。
六月份女王的特別代表團也即將啟程去尼德蘭勘察實情,伊麗莎白此時決定巡遊,是要向國內外有關方麵傳達英格蘭國內一切安好和她本人依然掌控大方針這一信息,讓朝臣和外界知道她並沒有被錯綜複雜的局勢、各方麵壓力和挑戰,以及萊斯特的感情背叛而失去控製。
1578年夏季女王東巡就在這一背景下鋪開。
劍橋郡和薩福克郡是倫敦之外受清教影響最深的地區,這裏的主要問題不是天主教威脅,而是清教徒對國教教義的不順從。
諾福克郡略有不同,雖是南方天主教人口最多的地區,但宗教立場城鄉差異明顯。首府諾維奇是十九世紀之前英格蘭的第二大城市(十九世紀後被布裏斯托取代),還是英格蘭羊毛手工業重地,有一個相當規模的佛拉芒人定居點(弗蘭德斯屬於低地天主教南方十省,這些新教弗拉芒人因躲避宗教迫害而到諾維奇定居)。諾維奇一萬六千人口中將近三分之一是低地移民,故此城中以新教為主導;但城外的鄉間人口則是英格蘭居民,以傳統天主教主導。故此,天主教勢力和新教不順從者都把諾福克郡當作他們宣教布道的溫床。
伊麗莎白要進一步推進宗教和解,就必須拿下東盎格利亞這個挑戰,以作樣板,於是一場伊麗莎白自編自導自演的經典都鐸風格劇上演了。
出發前幾天的7月 4日,女王接到舒茲伯雷伯爵從北方考文垂來信,告知女王他們夫婦已經收到並感謝女王的親筆信,一定會全力“保護好那位女士”(蘇格蘭女王瑪麗)。之後伊麗莎白親臨倫敦市政廳,叮囑市長和市議員們在女王離京期間一定不能在治安和管理方麵出任何問題。雖然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嚴防天主教搞事。
對樞密院,女王隻說最終目的地諾維奇,但行程中具體在哪裏落腳,連她的宮相都不知道。鑒於女王出巡的這兩個月正是低地局勢隨時可能發生變化之時,也是英法西三方外交活動和情報溝通頻繁往來之際,樞密院需要確保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接觸到女王,況且君主巡遊的落腳點從來都是彰顯誰得寵誰不得寵的機會,故此樞密院最後決定全體成員跟隨女王同行,剛在感情上背叛了女王的萊斯特伯爵當然除外。
為此次東巡做統籌和揭秘女王行程安排的是第二代諾斯男爵羅傑·諾斯(Roger North, 2nd Baron of North),下院劍橋郡議員、議會請願審理人、劍橋郡高級郡尉和地方太平紳士,1565年繼承了其父的上院議員席位,和塞西爾、沃辛漢一樣是劍橋畢業生(彼德學院),還是萊斯特的好友。
此次巡遊的每一處停留都是為了評估當地的宗教和解或衝突局勢,特意選擇有影響力的鄉紳和貴族家做落腳點,順從者和非順從者都有,【而順從者中有些隻是表麵順從,內心不從,他們被稱為“教會裏的教皇主義者”(Church papists)】。都是臨時通知接待,不給他們時間準備或隱藏。
7月9日從倫敦出發後,在埃塞克斯郡(和倫敦緊鄰,很多地區現已歸入倫敦東區)的前兩周行程無甚可敘,無外乎是分別在自己的財相家、兩位倫敦市議員的豪華莊園(其中一位四度接待女王)和好友瑪麗·艾弗裏夫人(Mrs Mary Avery)的小教堂晚宴,這位夫人的先父和先夫都曾是亨利八世宰輔克倫威爾的管家。其他時間都住在王室別宮哈弗林宮(Havering Palace)。
7月26日,在艾弗裏夫人的小教堂晚餐後,女王住進了奧德利莊園(Audley End House),一直住到8月1日才離開。之所以提到它,是因為這個莊園的主人名叫托馬斯·霍華德,第一代薩福克伯爵(Thomas Howard, 1st Earl of Suffolk)。
他是1572年被斬首的第四代諾福克公爵托馬斯·霍華德的次子,此時雖然才17歲,但數年之後成為經驗豐富的海軍作戰與計劃指揮官,是英格蘭在1588年與西班牙無敵艦隊之戰中的一員大將。托馬斯1564年繼承了母親瑪格麗特·奧德利(Margaret Audley)名下的奧德利莊園。
圖1:奧德利莊園(Audley End House, 2020),現為英國遺產協會(English Heritage)擁有 Audley End House and Gardens | English Heritage
托馬斯·霍華德和弟弟威廉·霍華德同母,他們的外公托馬斯·奧德利(Thomas Audley)曾任亨利八世的大法官,是支持亨利八世與阿拉貢的凱瑟琳離婚的非宗教狂熱者。受外公“識時務者為俊傑”理念的影響,兄弟二人都接受了新教,托馬斯還在1603年詹姆士一世繼位後加封埃塞克斯伯爵。兩人都活到老年壽終正寢。
而他們的異母大哥薩裏伯爵菲利普·霍華德(Philip Howard, and Earl of Surrey)的外公則是我們在血腥瑪麗女王篇中提到的那位第12代阿倫德爾伯爵亨利·菲茨阿蘭[8]。菲利普繼承了外公的爵位成為第13代阿倫德爾伯爵(13th Earl of Arundel),加入新教後又改變立場回到天主教,並於1585年和耶穌會黑衣修士一起密謀刺殺伊麗莎白而被斬首,享年38。繼續演繹都鐸家與霍華德家的恩怨傳奇。
奧德利莊園距離劍橋隻有20英裏,伊麗莎白在這裏接待了好幾撥劍橋學者和宗教領袖,還接見了幾位法國特使,應該是為聯姻談判而來。樞密院也將這裏當成臨時辦公地點,沃辛漢和布魯克低地代表團的書信被送到這裏,女王也是在這裏駁回了沃辛漢要求出兵低地的建議,並回信斥責沃辛漢沒有執行出發前向他明確傳達的盡一切努力維護低地南北雙方和平的指示。
7月29日,隨行於東巡隊伍鞍前馬後的英格蘭郵政長官、前法國和蘇格蘭大使托馬斯·蘭道夫(Thomas Randolph)收到沃辛漢從安特衛普寫給他的私人信件:
“無論在英格蘭還是在安特衛普,我們都聽到傳聞,說回英格蘭後我們會被絞死,因為我們此行未能完全按照女王指示行動。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這種糟糕局麵,希望我們能被公審,布魯克男爵大人由貴族委員會審判,而我則在中塞克斯(Middlesex)由陪審團審判。我們的最嚴重的罪名,就是我們更注重女王陛下的榮譽和安全,而不是她的國庫……如果上帝允許,我想離開這個舞台,去做一個旁觀者。” 落款:“疲憊的雙手和受傷的心靈寫下此信。”
8月1日,女王離開奧德利莊園繼續東行,進入薩福克郡。
伊普斯維奇和伯裏聖艾德蒙茲兩地為女王的造訪蓋了新客棧,女王的私人拜訪包括一位堅定的新教貴族,兩位天主教貴族順從者,還有一位當地著名的天主教鄉紳愛德華·汝克伍德(Edward Rookwood)。
伊麗莎白女王1578年8月9日對這位天主教鄉紳尤斯頓莊園(Euston Hall)的造訪,是整個東巡這出戲中最耐人尋味的情節。
汝克伍德是東盎格利亞頗有影響力的地方鄉紳,堅定的天主教富裕家庭,遠近知名的拒不服從者(Recusant)。女王到達的當天,對汝克伍德可謂和藹可親,伸出手來讓他行吻手禮,晚餐後還在莊園下榻。10日上午離開莊園時,劇情進入高潮。
女王隨從在尤斯頓莊園幹草房裏發現一幅聖母瑪麗亞圖像,女王命令將這個“天主教迷信”圖像立刻當眾燒毀,根據女王的天主教神父追捕者和酷刑師理查德·托普克利夫(Richard Topcliffe)8月30日給舒茲伯雷伯爵的信中描述: “在女王麵前,這件事很快就辦完了,這令女王十分滿意,也讓鄉親們欣喜若狂,除了少數幾個喝過偶像毒奶的人之外。”
整個事件如此戲劇化,合理的解釋就是,汝克伍德就是專門被挑選出來殺雞儆猴的,是女王恩威並施策略中的威那一部分,至於聖母像是東道主本人之前就有,還是被人故意栽贓,不得而知。但1578年伊麗莎白女王宮廷記錄中顯示8月9日晚,萊斯特伯爵和他的隨從在離尤斯頓莊園不到3英裏之外的朋友家住宿。
這位不幸的鄉紳則被立即逮捕,並於月底在諾維奇受審,之後以叛國罪被關押在伯裏聖埃德蒙茲大牢裏,直到1588年在獄中去世。而他的堂弟安布羅斯·汝克伍德(Ambrose Rookwood)則是著名的1605年11月5日天主教密謀議會大廈火藥案件主謀之一,意圖在議會開議當天炸毀議會並刺殺詹姆士一世,安布羅斯於1606年1月31日在西敏區被絞刑、剖腹、分屍。
可見在宗教信仰問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立場轉變。一旦天主教,終身天主教。其他新教教派之間也同樣。
薩福克郡尤斯頓莊園,現為格拉夫頓公爵(Duke of Grafton)家族產業Suffolk - Visit to the Euston Estate | Alumni
8月11日,伊麗莎白女王進入諾福克郡,在天主教頑固分子薩裏伯爵菲利普·霍華德的肯寧霍爾莊園 (Kenninghall)住了三晚,此時女王明顯還試圖爭取霍華德家長子的歸隊,畢竟大家都是親戚(伊麗莎白的外婆是霍華德家族的女兒)。
8月16日,巡視隊伍進入諾維奇。諾維奇訪問的主要目的是強化市政要員對新教的忠誠並試圖解決郡內天主教異見者問題。在與市政府反複開會的同時,女王和樞密院還專門訪問了城裏的尼德蘭移民居住點,會見了從弗蘭德斯和瓦隆大區而來的新教難民。女王仔細視察了織工操作,檢查了織布機,並詢問了羊毛和布匹的貿易情況。
8月20日,女王再次造訪薩裏伯爵菲利普·霍華德,在伯爵的諾維奇府邸晚宴,出席晚宴的還有三位法國來使,我們知道其中一位是阿朗鬆派到英格蘭與伊麗莎白談判聯姻的讓·德·西米耶(Jean de Simier)。也就是說,整個東巡期間,與法蘭西的聯姻談判一直暗中進行。
也就是在這次巡遊中,“童貞女王伊麗莎白”(Elizabeth the Virgin Queen)的肖像第一次出現在民間,畫中貞潔女神將丘比特之箭呈現給女王,寓意丘比特之箭掌握在女王自己手中,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用愛刺穿女王高貴的心。畫中還有兩句詩文:
“哦貞潔的女王,既然你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你的心就已經擺脫了束縛的枷鎖……”[9]
這明顯是針對女王與阿朗鬆的聯姻談判而來的。
在沒有現代通訊技術的初現代,肖像在民間的宣傳作用不容小覷。此畫突然出現在民間,目的當然是阻止英法聯姻。很多人懷疑這是萊斯特伯爵本人的手筆,畢竟他是和沃辛漢一樣的清教立場,堅持出兵尼德蘭與西班牙開戰,反對女王通過聯姻吊住法蘭西威懾西班牙這種製衡遊戲。
圖2:1578年伊麗莎白女王東巡線路
1578年夏季的東盎格利亞之行,除了與薩福克、諾福克、伯裏聖埃德蒙茲幾個主要市政中心以及劍橋學者和學院領袖們深入交流之外,女王同時還選擇性地榮幸了宗教立場不同的貴族和地方鄉紳, 尤其是薩裏伯爵菲利普·霍華德和汝克伍德家族這樣有極大影響力的天主教不順從者,而且重罰了汝克伍德。這種恩威並施的做法除了嘉獎宗教和解政策的順從者外,更重要的是釋放此時她的宗教政策仍然是以懷柔為主這一信號。
但隨著1578年接近尾聲,伊麗莎白在低地的戰爭代理人阿朗鬆公爵未起到任何效果,低地南北兩方分裂不可避免,以及沃辛漢的間諜網掌握了越來越多關於西班牙和羅馬教廷對英格蘭宗教幹涉和安全危害的情報,伊麗莎白很快就會明白她的製衡政策堅持不了多久。
1579年對英格蘭和伊麗莎白女王本人來講都是一個更大的挑戰。
(待續)
[9] Then since O queen chaste life is thus thy choice,
And that thy heart is free from bondage yo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