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之前的羅寧在武漢跟著離異的姥姥姥爺生活。既然已經離異,姥姥姥爺自然是分開生活的,但好歹還在同一個城市。姥姥姥爺之間的愛恨情仇,直到他倆辭世,羅寧都沒弄清楚。她隻記得姥爺一直惦記著姥姥,姥姥一直罵姥爺花心。
羅寧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記住,姥姥姥爺也是有名字的,姥姥姓辛,叫辛福雲。姥爺姓劉,叫劉寶樹。
辛福雲是一位藝術類的大學教授,熱愛寫作和音樂,一個人住在學校分配的二室一廳裏。福雲的家門是那種富有時代感的鐵製防盜門,帶紗窗的那種。進來右手是衛生間。羅寧記得姥姥的節儉,總留個大盆攢著水表無法測量的水滴,用來拖地衝廁所。大門正對著個不足20平米的飯廳,飯桌靠著窗戶,隨意放著兩把椅子——就在這裏,羅寧學會了擀餃子皮。再往裏走就是廚房。灶台上放著高壓鍋,碗櫥側麵有電飯鍋。飯廳左側第一個門通向客廳。剛進門有架豪華的電子琴,裏麵就是最正常不過的擺設,長形木質沙發和兩個藤椅麵對麵擺著,牆上掛著四副風格一致的複古山水畫,隻不過落款都是日文。兩個藤椅中間的茶幾上,還放著一盆正開著黃花的球狀仙人掌。再往裏就是必不可少的書桌,羅寧沒少看到辛福雲姥姥深夜伏案寫作的背影。可惜她那時還沒開始認字,不知道姥姥在努力碼著什麽樣的故事。再往外是個開放陽台,更多仙人掌放在外麵。飯廳第二個門則通向臥室。一張席夢思大床,成套的深褐色帶拐角衣櫃櫥占滿了剩餘的牆麵。羅寧最喜歡藏在臥室角落的半高衣櫥裏,玩姥姥給她收集的日本洋娃娃,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玩一個下午,最後在陽光裏熟睡。似乎那個衣櫥裏美麗的公主,精致的餐具和漂亮的裙子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應該從兩歲開始,羅寧就是姥姥帶著了。媽媽劉娟在日本公費留學的時候,意外懷上了羅寧,可那時,她的碩士學位還沒有攻讀下來,就被迫中途輟學回國生孩子了。劉娟和羅京的感情也在有了孩子之後出現了裂縫,最後鬧的很難看,劉娟隻好帶著女兒羅寧回娘家。孩子的名字也改了,不叫羅寧了,叫劉寧。劉娟的婚姻已經注定是破裂了,心疼女兒的辛福雲自然是希望她能無後顧之憂的完成學業,於是接過來撫養羅寧的任務,至少能減輕一點劉娟身上的壓力。
當然,這些大人的事情,那時候的小寧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隻知道,姥姥家的壁櫥裏藏著好吃的曲奇餅幹,就在那個她夠不到的紅色鐵盒子裏。小寧想吃了,就央求姥姥拿給自己吃;每次小寧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頭,姥姥會哄她說,“是不是缺肉吃啦,姥姥做紅燒肉給小寧解饞哦”。她還知道,姥姥家教很嚴格的,小寧還沒琴凳子高的時候,就要學電子琴,可以雙手彈好幾個八度了。除此之外,姥姥還讓小寧學日語。有那麽一段時間,臉上身上各個器官的名字,姥姥每天都手把手的讓小寧複習。“鼻子怎麽說?”“哈那!”“嘴呢?”“哭泣!”姥姥捏捏小寧的小腳丫,“那這個呢?”“阿西!”然後兩個人歡笑的玩起了撓癢癢。
小寧從小身體健康,自然也調皮的很。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姥姥給每天要走路上學的小寧買了雨靴,她開心的不得了。一到夏天,武漢就陰雨不斷,上學路上坑坑窪窪的總會弄濕球鞋。有了雨靴,小寧終於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在水窪裏盡情的淌水玩了。她把小腳淌進齊腳踝的水坑裏,等著那熟悉的冷水浸入腳趾縫的感覺,但卻沒有。她驚喜極了,瘋了一樣的在水坑裏走來走去,體會著那種優越感,直到天黑才姍姍回家。可回家的時候,小寧竟然發現,就算是全塑膠的雨靴也禁不住在水窪裏玩這麽久,襪子還是潮了。姥姥見狀便馬上知道是小寧貪玩了,警告道:“明天不能這麽調皮了啊!不能老在水坑裏淌水玩哦!快把靴子脫了,我給你晾一晾,明天好繼續穿啊。”小寧點點頭,沒有正麵答應,心想,就算濕了還可以晾幹嘛。於是,第二天小寧又去趟水玩了。看到從裏到外都濕透的雨靴,姥姥氣急敗壞的去臥室拿來了衣架,高高舉過頭頂要揍小寧,“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聽話!看來需要教訓教訓你啊!”小寧嚇的眼淚刷地就掉下來了,光著腳丫坐在牆角裏,但依舊嘴硬著說:“晾幹了不就沒事了麽?姥姥不要打我啊!”。福雲看著孩子眼裏的恐懼,放下了衣架,去廚房提了一壺水,說:“不打你,用熱水燙你,你才能長記性啊!膠靴的接縫處是膠水粘上的,一旦透了水,下次就不防水了。你沒覺得這次進水進的多了嘛?”小寧聽不懂姥姥說了什麽,“但是上次晾幹了啊!就跟新的一樣的。姥姥不要燙我……嗚嗚嗚。”福雲沒好氣的說:“我不是跟你說了,以後不要貪玩趟水了嘛,怎麽這麽倔啊!”說著晃了晃手裏的水壺想嚇唬小寧,沒想到一滴水從壺嘴滴了下來,正好灑在小寧白嫩的小腳上。“啊啊啊啊……好疼啊姥姥!”福雲一下就心軟了,連忙放下水壺,蹲在小寧身邊,“來,讓姥姥看看。燙疼了是不是?以後要聽話哦!要不還燙你。”小寧看姥姥不再那麽凶了,卻嚎啕大哭了起來。辛福雲看著哭成淚人的小寧,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記住沒記住,以後不能這麽貪玩了哦!”。小寧眨巴眨巴眼睛,乖巧的點點頭。在羅寧的記憶裏,這應該是姥姥唯一一次這麽凶。而且就算用水燙傷了羅寧作為懲罰,之後的幾天裏,姥姥也都一直關心著燙到的地方恢複的如何、會不會留下疤痕。
小寧是辛福雲的小跟屁蟲,姥姥走到哪裏,小寧就走到哪裏。福雲上街買菜,小寧跟著,還學著挑菜;福雲去醫院看病,小寧也一步不離,以至於醫生們都認得並喜歡這娃,小寧也認了好幾個親戚,有熊爺爺,馬奶奶和牛嬸嬸,像進了動物園似的;福雲被日本電台采訪,小寧也會正兒八經的坐在客廳裏,看著姥姥說著自己聽不懂的日語;就算在睡覺的時候,小寧都必須扶著姥姥的後背才會睡去。羅寧到現在都還認得姥姥身上的特殊味道,淡淡的花香,聞著就覺得安心。
小寧一年級沒上多久,辛福雲的健康就出現了問題。小寧恍惚裏記起,急急忙忙地去找動物園的親戚們,來家裏看臥床不起的姥姥。再後來,小寧就被稀裏糊塗地送到了姥爺家,也轉了學。
姥爺劉寶樹也是一位大學教授,酷愛詩詞歌賦和數學,住的也是學校的房子。但因為家裏沒有女人的長期操持,少了很多生活氣息。和辛福雲離婚後,雖然劉寶樹並沒有停下找對象的進度,但他迎進家門的女人,大多並不會久留。偶爾能看到女人生活過的痕跡。屋裏的家具並不多,顯得很空曠,隻有最基本的沙發、書桌和櫥櫃,床也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頂多有幾床花色鮮豔的被褥床單。
一開始,小寧並不喜歡跟姥爺一起生活,首先是因為沒有好吃好玩的。姥爺隻會炒青菜煮素麵,不會燉紅燒肉,也沒有洋娃娃。而且姥爺還會讓小寧早起,一起去學校的操場上鍛煉身體,快步走、爬坡跑、耍單杠、跳繩,完全不像年過半百的人。習慣了跟姥姥晚睡晚起的小寧,自然是十分抵抗,但架不住寶樹的堅持不懈、日日督促,小寧後來竟然喜歡上了爬山登高的神清氣爽,每天都迫不及待的要早早出門放風。晨光下,看著吐著哈氣活蹦亂跳的小寧,寶樹抑製不住地咧嘴笑著,眼角的魚尾紋擰成了幸福的樣子。寶樹身上的那種生命力,給了小寧無窮的活力,她用力地奔跑著、毫不吝惜地出著汗。後來,姥爺寶樹還帶著小寧學遊泳。沒有泳衣,就穿著小褲衩在遊泳池裏瞎撲騰。浮不起來,就使勁蹬水。嗆水了,就扒著泳池邊上喘口氣。寶樹就是這麽半草根半野蠻的教著小寧,小寧到也並不嬌氣,津津有味地學,越來越有模有樣了起來。
另外兩件寶樹嚴格要求小寧要做的事情,一個是背誦唐詩宋詞,另一個就是每天寫日記。每天晚上,小寧都要拿著那本已經被翻爛的《唐詩宋詞三百首》,在冰冷的床上,從頭念到尾。姥爺總是絮叨著、也鼓勵著小寧背誦:“把這些知識都記到腦子裏,才是你的,別人想偷都拿不走。”等全部讀完了,被窩兒也就捂暖和了,正好可以去睡覺了。小寧並不懂這些文字都是什麽意思,卻對他們心存敬意,因為姥爺說他們是寶貝,是別人想偷的東西。
每天都要寫日記,真是難為了小寧,除了每天上學留的作業外,還要完成姥爺安排的這項課餘作業。小寧知道姥爺好說話,就想敷衍糊弄,歪歪扭扭的在田字本上寫下五六行字,交代下天氣——今天天氣晴朗無雲;描繪一下花草——樓下的迎春花開了黃色的小花、很漂亮,便了事。誰知,僅僅過了三兩天的輕鬆日子,姥爺就想出了新辦法。“你怎麽可能一天裏,隻經曆了這麽幾件事情呢?”寶樹發問道,“好好想想還有什麽事情可以記錄下來?”小寧全當寫日記是應付姥爺的奇怪要求,從來沒想過要記錄什麽。“今天上學路上我遇到了一隻狗。”“你看,這不就很值得記錄下來嘛。”小寧似懂非懂的在田字本上寫著:“上學路上碰到了一隻狗。”寶樹稱讚道:“你看,這日記不是就更豐富了?”從那以後,寶樹天天都啟發小寧寫日記的靈感,幾乎是陪著她把日記全部寫完的。小寧的日記也從短短五六行,漸漸變的可以翻頁了,認識的字也越來越多。
劉寶樹對照相有執念。每隔一段時間,隻要小寧長大了一點,就會帶著她去照相館,十分鄭重的照一張隻有兩人的“全家福”藝術照。不僅僅要穿上好看的新衣服,有些時候,還會給小寧的額頭正中點上小紅點,臉上撲點粉。每次的主題也會有變化,這次的背景是社會主義好,小寧手裏拿著鳥籠;下次就成了天安門,小寧戴上了紅領巾。相片裏,他倆的表情嚴肅得惹人發笑,一臉的認真。洗出來的照片,也要工整的放在相框裏,擺在家裏最顯眼的地方。小寧明白,姥爺這種興師動眾的認真,是被照相館的人們笑話的,心裏對姥爺起了捉弄之心。
有一段時間,姥爺家裏住進了一位宋奶奶。小寧像是發現了寶藏似的,找到了宋奶奶的化妝品。口紅自然是她第一個下手的。照相館的阿姨就是用口紅,給她眉心點的紅點。她自信滿滿的玩起了口紅,把眉毛塗成了紅色。看著鏡子中的紅眉大俠,小寧很是滿意,頂著傑作在屋裏跑來跑去。發現異常的劉寶樹臉上突生焦慮,“你的眉毛為何紅了?”小寧看到姥爺眼中的擔心,卻信口胡說道:“我的眉毛有怎麽了嘛?”“我看著不太對勁啊,過來我仔細瞧瞧。”小寧一臉天真的湊過去,讓姥爺看個仔細,小腦袋裏卻轉著壞主意。寶樹用手輕撫著小寧泛紅的眉毛,不敢使勁,看著像是有發炎的跡象,眉頭皺了起來,“不行,我得帶你去醫院看看。”小寧心裏一震,臉上卻波瀾不驚:“哦,是嘛。”說時遲那時快,寶樹連忙給小寧裹上大衣,拉著小寧就往門外奔。小寧看著姥爺這般緊張,卻覺得滑稽,心裏竊喜,默念著:“姥爺真好騙啊。”急急忙忙趕到醫院的一老一小,還沒鑽進診室,坐在裏麵的醫生便丟出一句:“那眉毛就是口紅染的!”劉寶樹卻不信的樣子:“你看這紅的像是發炎了啊。”醫生上前一步,使勁蹭了蹭小寧的眉毛,紅色馬上就消失了,然後伸出發紅的手指給寶樹,“看!”。這下劉寶樹真的信了,終於放了心,看著尷尬的小寧,無奈地說,“謝謝了。哎,這孩子還學會騙人了!”醫生臉上閃過半秒的輕蔑,“沒事。孩子調皮,好好教就是了!”小寧想著自己犯了大錯,讓姥爺如此丟人,怕是少不了一場惡戰,但她左等右等,姥爺卻什麽都沒說,也沒有責罵她。
可是,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風疹在小寧的小學裏流行開來。她從來沒得過風疹,自然沒有免疫力。那日放學回家後,小寧就覺得渾身瘙癢,鬧著跟寶樹說:“姥爺,我渾身癢癢!幫我撓撓。”經曆了上次捉弄,寶樹機警了一些,“哦,我看看。”伸手拉過小寧不停抓癢的胳膊,並沒有看出什麽異樣:“沒事,別瞎撓,過一會說不定就好了。”小寧點點頭,去一邊玩去了,但還是時時抱怨,寶樹並沒有當回事,心想,這孩子又想什麽壞主意呢。晚上九點多,到了該睡覺的時間,小寧跑到姥爺麵前說:“我好熱哦!看來不用開電褥子了呢。”。劉寶樹看她紅的不自然的小臉,摸了摸她額頭,滾燙;然後又扯起她的衣袖,露出了遍布胳膊的疹子,立馬急了,抓起自行車鑰匙就火速出了門。小寧燒的迷迷糊糊的,被寶樹放在後座,塞在嚴嚴實實的大衣裏,不讓她被風吹著。黑夜裏,寶樹在前麵努力的騎著車,生怕晚了。小寧抓著姥爺腰的手,能感到他大腿有節律的緊張著,裏麵似乎還帶著一絲顫抖。那一刻,她覺得好安全——再大的風,有姥爺替她擋著;再遠的路,有姥爺扛著她趕。
八歲的某一天,一位長發飄飄、個頭高挑的阿姨來看小寧,這就是小寧的媽媽,劉娟。姥姥和姥爺也破天荒的同框了。劉娟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來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健壯叔叔,一看便知是外國人,和她很親近的樣子。小寧擺弄著劉娟的長發:“你的頭發真漂亮!這麽長。”想給她編辮子。劉娟並沒有回應小寧,任憑她把自己的頭發當玩具,繼續跟辛福雲和劉寶樹討論著什麽。外國叔叔手裏拿著攝像機,對著小寧拍。“這個小紅點是什麽意思啊?”小寧指著攝像機發問。“這說明攝像機在錄像呢。”劉娟隨意答道。外國叔叔一直沉默不語,想必是語言不通。小寧絲毫沒有察覺到蓄勢待發的改變,她的人生就要徹底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