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長篇小說《人間鳳凰》33
七月中旬,我和女兒飛到了南城。
盡管從父母口中聽說了南城日新月異的變化,家鄉的新貌還是令我驚豔了。城市宛如成長的巨人,林立的高樓向著天空昂首。巨人的兩臂橫掃之處,一個個新城區夢幻般地崛起。巨人的雙腳伸入的地下,是橫貫全城的地鐵。好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隻有大街兩旁依舊挺立的綠樹濃蔭叫人依稀認出當年“近南風景不曾秋”的綠城。
三年不見,父親的頭發屈指可數了,母親的頭發全都白了。虧得有同住一城的姐姐照料他們,我在大洋彼岸才不必太掛心。
父母親的公寓在一棟叫做水岸樂園的大廈二樓,我曾建議他們買一套眺望江景的二十五層房,他們說那種房最貴,再說萬一停電了爬樓梯夠嗆。我提出為父母買房時,他們的要求實在不高,舊家所在地段成了繁華鬧市,一天到晚人聲車聲嘈雜,怕吵的母親經常睡不好覺,所以他們隻是想搬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姐姐幫他們物色到了水岸樂園,地段還算清靜,距離她工作的醫院隻要坐十分鍾的公共汽車,到樹蔭濃綠的江濱公園去散步也隻要走五分鍾。父母當即點了頭,說就在這裏養老了。
父母顯然對他們的房子很滿意,向我和朱麗婭秀小小的三房一廳。裝修都很現代化,每間房都有空調,各種燈飾可以調節亮度,美觀又實用。兩個衛生間的廁所一個蹲式一個坐式,朱麗婭一看到坐式馬桶就歡呼起來,母親笑說:“就是為你們回來準備的,這個家就是你們在中國的家。”
眼前的家咋看是陌生的,細看卻又熟悉得叫我有些心酸:家具幾乎都是舊家的—磨損的木沙發,掉漆的高低櫃,笨重的圓餐桌和木椅子,缺了玻璃門的書架……
“換房子的時候怎麽不換家具?錢不夠嗎?”找到回家感覺的我心情複雜。
“不是錢的問題。能用就用,扔了多可惜,都是好木料啊。”父親答道。
“可是跟新房子不協調。”
“又不是展示廳,自己住得舒服就好。”母親說。
我歎口氣,打開一個壁櫥,裏麵果然塞得滿滿的,都是舊衣物。我抖出一件米黃色的舊風衣,脫口說道:“天啊,是我大學時代的,還留著給誰穿!”
“對啊,你那時候那麽喜歡!我就沒舍得送人。”母親說。
朱麗婭拿過風衣套在自己身上:“我來領導複古新潮流。”
母親看著朱麗婭被風衣裹得緊巴巴的樣子笑了:“試試別的,這件你穿小了。其實你媽大部分的衣服我已經送人了,誰叫她以前臭美,買那麽多衣服!”
我抗議:“都是姐姐給我買的。”
朱麗婭撒嬌似地說:“姥姥,你不知道,我媽現在想要我臭美,老要給我買裙子。” 女兒總是一身T恤衫和牛仔褲打扮,拒絕粉紅色和裙裝。
“我隻是想要你穿得像個女孩子。媽,你看她穿的,假小子一樣。”
“我們丫丫穿什麽都好看。”母親滿臉慈愛地看著外孫女。
廚房裏飄來香味,父親在下廚,我早告訴他隻想吃點家常小菜。父親端出了自家醃的酸豆角、翠綠的蒜蓉空心菜和香味撲鼻的檸檬鴨。本來長徒旅行後沒什麽胃口的我禁不住食欲大開,女兒更是食指大動。父親和母親笑眯眯地看我們的饞相。
晚飯後,我們去江濱公園散步。夜幕下的公園充滿活力,親子園裏有騎小木馬的、滑滑梯的、蕩秋千的,幾個小廣場上分別有跳交誼舞的、跳廣場舞的、耍劍的、舞彩帶的,朱麗婭目瞪口呆的模樣被母親笑稱“劉姥姥進大觀園”。我都覺得稀奇,國人難道是白天上班充電、夜晚放電享受?我們在美國下班回到家可是累得隻想做沙發土豆。
父親說:“知道為什麽我和你媽不想移民美國吧?你們那裏從早到晚屋外都不見人影,冷冷清清,那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
朱麗婭笑說:“等我退休後就移民中國!外公外婆,你們還跳交誼舞嗎?”
“跳,你外公可是個高手,年輕姑娘都誇他有紳士風度。”
“外公,教教我吧。”朱麗婭剛說完,就被外公請進了舞場跳了起來。
看著爺倆親熱地共舞,我心裏不禁酸酸的,跟母親說:“真是隔代親,爸從沒有跟我這麽親近過,我小時候他抱過我嗎?”
母親答:“唉,也怪我,你爸以前工作忙,用當時的時髦話講,‘一心撲在革命事業上’。我也就自己擔當,沒讓他幫忙照顧你們,結果你們小時候都怕他,跟他親熱不起來。”
“媽,別怪你自己。那個時代的父親們大概都是那樣不顧家的。”
“你爸倒是越老越溫柔了,年輕時候隻知道做嚴父。我們住在西城的時候,你爸看傑夫那麽肯花時間陪女兒,總跟我誇傑夫是個好父親,說要在丫丫的身上彌補他沒做好父親的損失,做個好外公。”父母親跟我們一起住的時候,和傑夫雖然語言不通,但相處和睦,人的交流有時候是無需語言的。
我這才想起,到了東城以後還沒有跟傑夫報平安,趕緊拿出手機給他發了個短訊。
在南城的第二天傍晚,姐姐下了班來看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烤鴨、水餃、豆沙包、芝麻包、荔枝等等。一見朱麗婭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朱麗婭笑嘻嘻地說:“姨媽,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這些東西?”
姐姐故作驚訝狀:“我買的都是你媽愛吃的,怎麽你也愛吃!”
我說:“姐,讓你破費了,姐夫呢?”
姐姐的滿麵笑容頓時風吹雲散。
母親說:“丹鳳,別再瞞著妹妹了。”
姐姐長籲一口氣:“怎麽說呢,我們倆已經分開好幾年了。”
那麽相親相愛的兩個人,怎麽就分開了?眼前的姐姐顯得蒼老,原來的一頭大波浪秀發現在粗渣渣地夾著些許白發,熟悉的臉龐上有我不明白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