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長篇小說《人間鳳凰》35
母親終於開口了,緩緩地說:“陳年舊事了,我曾經有過一門娃娃親,那是你外婆在我一歲的時候定的,對方是鄰村的,大我三歲。”
“娃娃親?媽,你有那麽老嗎?”我驚訝地口不擇詞,那個詞不是屬於遙遠的年代嗎?屬於電影裏的故事嗎?怎麽會發生在母親身上?
母親苦笑:“娃娃親在四十年代還沒消失。解放後,我就沒把這門親事放在心上,以為新社會新規矩,親事早就作廢了。再說,你外公很開明,送我去上小學,我就用心學習,為他爭氣,讓他看到女孩子讀書不比男孩差。小學畢業後我考進了縣一中,縣城最好的中學,同小學的隻有我和一位男生中榜。外公歡喜地送我去讀了初中,我夢想著到今後讀高中、讀大學,像我大哥那樣。在廣州做事的大哥聽說我喜歡讀書,還特地寫信來鼓勵我。誰知道好夢不長,我十六歲那年,就在我初中畢業前三個月,你外公去世了,天塌下來了。你外婆要我退學,我苦苦哀求她等我初中畢業,她總算答應了。可是我一初中畢業,你外婆就突然要給我辦婚事,說鄰村那戶人家等不及了要我成親,我跪著哭求母親退親,她說她也沒辦法,你外公走後我們家境艱難,我下麵還有兩個年幼的妹妹,對方答應成親後給我們家經濟上的幫助。”母親說到這裏聲音哽咽,我的眼淚掉下來了。
父親遞過一盒紙巾,他接著說了下去:“成親前的那天晚上,你外婆把你媽反鎖在一個房間。那個夜晚沒有月光,特別漆黑。你媽的二哥很同情她,事先偷偷地把一把小刀和一些錢藏在了房間裏,你媽就用那把小刀撬開了門,撬的時候不小心傷了左手無名指,血直流,可是她顧不得了,連夜逃出村莊,後來那根指頭化膿,不得不割掉一截。”
我伸手拉過母親的左手,撫摸那無名指,何曾想過,這半殘的手指是16歲的母親抗爭命運的慘烈代價。“媽,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母親用右手輕輕擦去我的眼淚:“因為我不想讓你和你姐記恨外婆,她也是迫不得已的,那個時代,一個鄉下窮寡婦,要養活一大家人。再說,我逃走以後外婆吃了很多苦,受盡了欺負。”
“你真的不恨外婆?”我記得讀大學的時候,母親接外婆來住過,給她治病。外婆渾身是病,滿臉皺紋,背彎曲得像個蝦米,講著一口我聽不懂的方言。看母親那麽悉心照顧她,我還說,媽,你一定是外婆最疼愛的孩子,母親那時聽了隻是笑笑。
“恨是恨過,後來懷了你姐姐才明白,母親的心都是肉長的,哪有不愛自己的孩子!說實話,麵對你外婆我心裏還是有點疙瘩,可是百善孝為先啊。”
“你後來逃到了哪裏?外婆沒去找你嗎?”
“我逃到了廣州,按照大哥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大哥大我十九歲,從小就很會讀書,他到廣州上了大學,畢業後就在那裏教中學。他收留了我,還特地回鄉一趟幫我退掉了婚事。他很疼愛我,真是長子如父。他和嫂子有三個孩子,嫂子是個家庭主婦,全靠大哥一個人微薄的薪水,還要寄錢給你外婆,我已經斷了讀書夢,可是他還堅持讓我讀護士學校,說女孩子有了一技之長才能自立。我在大哥家一直住到畢業後找到了護士工作,那兩年還跟大嫂學會很多家務事,她有一手好廚藝。大哥大嫂是我的恩人啊。”
“也是我的恩人,你媽就是她大哥介紹給我的。”父親感慨道。
“你們那時候怎麽約會的?”我很好奇。
“哪有什麽約會!你爸那時候是個窮小子,盡約我去看他的演出,不花錢的。他那時候在部隊文工團,唱歌、拉二胡、拉小提琴、布置舞台,什麽都會做。我就是被他的多才多藝騙上的。”
“我那時候真對不起你媽,結婚的時候什麽也沒有,照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裸婚。你媽不但人長得好看,而且完全是一個新時代的女性,自強自立。我的戰友們都羨慕我得不得了!”
“難怪姐姐也喜歡搞音樂的,是爸的遺傳!”
父親清了清嗓子說:“你媽從來不讓我跟你們說,你和你姐都那麽優秀,來我們家提過親的數都數不清了,我的老戰友們、同事們,你媽的朋友們、七大姨八大姑們。你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就有人來給你做媒了,你媽朋友的兒子,對方說包你大學所有的費用。我們那時候給你外婆治病,供你姑姑們的孩子讀書,積蓄都花完了,差點沒錢供你讀完大學。還好你是個能幹的孩子,自己勤工儉學做家教,你姐也補貼你。你媽每次都堅決地跟人說,孩子的婚事孩子自己作主。”
我聽得像天方夜譚:“有人給我提親?我怎麽從來沒聽說?”
“我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怕你分心,你那時候在向往出國留學不是?我年輕的時候做夢都想去村子外麵的世界闖蕩。”母親的眼角蕩起了魚尾紋,顯得分外慈愛。
父親和母親心裏藏著那麽多的秘密,我以前竟然渾然不覺。
睡前姐姐帶朱麗婭回來,我送她下樓,聊起爸媽今夜所說的往事,姐姐說,她也是兩年前才知道的,當即後悔自己年輕氣盛,錯怪了爸媽,隻有加倍孝順來彌補。
想著母親和姐姐的過去,想著他們的現在,那天夜晚,我久久不能入睡。難怪母親在我小時候愛講鳳凰的傳說,她自己不就是一隻鳳凰?在那漆黑的夜晚從絕境中奮然起飛,於是有了自由的人生,才有了我啊!人是不是在困境中才能生出背水一戰的勇氣、活出新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