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長篇小說《人間鳳凰》26
女兒連續兩天忙到半夜,演講稿比預計的難寫,因為她怎麽也壓縮不下八分鍾。“八分鍾怎麽可能講得清楚?”女兒泄氣,“這麽多重要的曆史!光是近代,美國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因為破解了德國發給墨西哥的密碼;美國贏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因為日本沒辦法破譯美國用Navajo(美國西南部印第安人土語)寫的密碼。我特地在youtube上學了幾句Navajo,可以讓評委印象多麽深刻,可是看來沒時間賣弄我的語言天賦了!”
“長話短說是不容易啊!”我建議,“多用視覺替你說話吧。”
“我也這麽想,還好今天下午三腳架到了。媽媽,可以再請你幫個忙嗎?”
“請說。”
“每個參賽的學校都需要有家長去義務做評委,內森的媽媽原來打算做評委,可是後來又說那天不能去了。我們學校不出一個義務評委就不能參賽,你去做評委好嗎?”
“我怎麽行?對美國演講比賽規則一竅不通,叫你爸去吧!”我很為難。
“爸爸本來就不樂意我去演講比賽,我不去惹他。媽媽,你行的,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媽媽!你是世界上最樂於助人的媽媽!”女兒甜甜地說。
“你這是給我戴高帽啊。”看著女兒滿臉的巴望,我心軟答應了。
“我這就告訴內森,我們有評委了!”女兒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隻好跟傑夫道歉,原來計劃這個周末陪傑夫打高爾夫球的,他失去了女兒這個棋友,對周末棋賽也不起勁兒了,正在發展高爾夫球新愛好。
他歎口氣:“記得嗎,愛麗絲的老二挪亞很迷演講和辯論比賽,一直比到全國大賽,去年拿了個全美辯論賽冠軍,成就可喜,但是很花費時間,挪亞幸而是homeschooling才有那麽多時間鑽研。”
我眼睛一亮:“對啊,我怎麽忘了!那愛麗絲一定做過評委。”
我連忙給愛麗絲打電話,先問她大女兒的消息,離家出走的貝卡仍然無音無訊。愛麗絲聽到朱麗婭要參加演講比賽,興致高了起來,跟我分享經驗:Homeschooler的賽事也是靠家長們義務做評委,在比賽之前會給新手評委們簡短的培訓,講解各個比賽項目的形式和要求,評分標準會在評分表上詳細列出,評委們的主要任務是給每組的賽手們排名和寫評語,指出每個人的長處和需要改進的地方,這樣賽手們既得到了鼓勵又有了努力的方向。賽手們通常一個題目講一年,每場比賽都是一次磨練,擅於吸取經驗和教訓的賽手會精雕細磨,從地區賽、全州賽層層升級直到全國大賽。
“你是說賽手們的名次、晉級就靠素人評委們的意見?”我不敢相信。
“對。”愛麗絲理所當然地答。
是啊,這是在美國,決定一個被告命運的評審團不都是普通老百姓嗎?選舉不也是靠普通老百姓投票嗎?唉,來美國多年了,意識形態還在更新。
我禁不住對評委一職滿懷期待,有空就在網上搜尋美國高中演講賽的信息,把羅伯特和公司的事暫且拋到腦後。
周四下班回家,看見女兒坐在客廳裏發呆。
“演講都準備好了?”
“白費勁了!這個周末沒有我參加的比賽項目。”
“怎麽會呢!不是內森建議你選Informative Speech(信息型演講)的嗎?”
“他其實不太懂演講賽,因為他參加的都是辯論賽,俱樂部大多數人參加的也都是辯論賽。參加演講的連我三個人都是新手,那兩個人報的是另外的項目。內森今天給我們大家報名的時候才發現沒有Informative Speech這項。”
“那個內森真是的,自己不懂瞎指揮什麽!那負責俱樂部的老師呢?”
“老師更不懂,他隻是名義上的負責人,這個俱樂部是學生自己運作的。”
“朱麗婭,你下了這麽多的功夫準備!”女兒昨晚又是過了淩晨才睡的,“現在打算怎麽辦?”
“怪我自己,事先沒好好研究就急著上陣。內森說我可以改報Expository Speaking(說明型演講),隻是不能用任何視覺材料幫忙,那怎麽行,我的題目不用視覺講不清楚的。他又提議我報Interpretative Reading(解說閱讀),說比較容易準備,我就答應了。”
“那個項目怎麽比?”
“運用至少不同的兩種文學方式,講解一個主題。”
“你隻有今天和明天準備,來得及嗎?”我替她著急,“那你主題選好了嗎?”
“沒有!Despair(絕望)! I’m filled with despair!”女兒帶著哭腔。
河狸女兒壓力山大,我不能急,要給她減壓,於是努力擠出笑容,半開玩笑地說:“那主題就選絕望吧。你讀過的小說裏有沒有感到絕望的人物?”
女兒望著我,暗淡的臉龐慢慢地綻放出笑容:“媽媽,你真偉大!”她跳起來噌噌噌地上了樓。
約摸五分鍾後,女兒下樓來,得意地向我揮著一本書。
那是她幾年前讀的小說,一個十一歲女孩的自述。Melody身患肌肉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到了十一歲的時候就隻能動雙腿、雙臂和雙手的大拇指。別人都以為她又啞又笨,直到有一天她得到了一個奇妙的機器Medi-Talker,靠著大拇指在Medi-Talker上打字,她終於與外界溝通了。人們才發現,她像著名物理學家霍金一樣,身體癱瘓,頭腦卻異常聰明,並且過目不忘。她進入了學校智力搶答競賽隊,和隊友們一路過關斬將,獲得了去華盛頓DC參加全美大賽資格。她和父母興奮不已,打點行裝。去DC的航班因暴風雪取消了,她的隊友們卻沒有通知她,提前飛去了DC參賽。是怕她礙手礙腳耽誤時間,還是嫌她癱瘓在輪椅上的模樣丟臉?被隊友們拋棄,又沒有任何航班能讓Melody趕上比賽,她和父母都心碎了。第二天Melody掙紮起來要去上學,疲憊不堪的父母望著窗外的大風雨百般勸阻,小妹妹Penny因感冒在哭鬧,爸爸因手腕受傷不能開車,患著頭痛的媽媽剛剛接到電話要她去醫院加班,倔強的Melody執意要出門。媽媽隻好把女兒搬進院中的車子,自己坐在駕駛座上。
朱麗婭選讀的悲催一幕從這裏開始。爸爸在門口揮手告別,轉身進去了,一個小身影卻鑽了出來,隻有Melody看見了。她驚慌極了,踢啊叫啊,舞動胳膊,如魔鬼附身,隻換來媽媽的吼叫:“住嘴!住手!你瘋了嗎?”以為女兒在胡鬧的媽媽啟動了車,慢慢地倒車,車窗都蒙著霧模糊不清。絕望中的Melody拚出吃奶的力氣喊叫,去抓媽媽的手,媽媽更生氣了。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麽渴望能說話,能告訴媽媽:Penny就在車後!這時爸爸衝出了房子,問媽媽Penny在哪裏。疑惑的媽媽下了車,看到Penny被車撞倒在地的慘景,發出長長的慘叫……
還記得那時我和女兒一起含淚讀完了這本書。
以絕望為主題的另一種文學方式,朱麗婭鎖定了詩歌,可是,她絞盡了腦汁也找不到一首合適的。
“你自己寫一首吧,以你現在絕望的心態。”我這玩笑一說出口,就招來了女兒的瞪眼。
“去問咱們家的‘wise man’?”我建議。
“爸爸說不定正幸災樂禍呢!會幫忙我的演講賽?他還是恨不得我去下棋的。”女兒撅起了嘴。
“爸爸怎麽會見死不救呢!”我拉著女兒去找傑夫。
傑夫聽完我們的陳述,沉思了幾分鍾,就吟出一首詩:
“在一個黑暗的時候,眼睛開始看見
我在漸深的幽暗中遇見我的影子
……
一個墮落的人,我從恐懼症爬出
心靈進入其自身,上帝進入心靈
個體成為一體,在狂風中自由自在”
傑夫解釋,這是美國詩人西奧多?羅特克的《在黑暗時間裏》。詩歌以黑暗開頭,又以黑暗縈繞著整首詩,然而結尾帶上了光明的尾巴,因為憂鬱症纏身的羅特克在述說靈魂由黑暗走向光明的痛苦經曆。
傑夫為表達詩歌意境的低沉和淳厚之音顯然引起了女兒的共鳴,她當即決定采用這首詩去比賽,滿懷感激地給了爸爸一個擁抱。
我要傑夫多給我講講羅特克的詩,他的眼角起了笑意:“你早就聽說過他的詩了!‘I knew a woman, lovely in her bones/When small birds sighed, she would sigh back at them(我認識一個女人,她可愛到了骨裏/當小鳥歎息,她會一同歎息)’。”
我捶他的胸:“原來你一直在盜用他的詩向我獻殷勤!”
到了周五傍晚,朱麗婭匆匆吃了兩口飯就回到她的房間。快到九點,她終於下樓來,卻是滿臉淚水。
“怎麽了?”我詫異。
“我明天不去了!沒準備好。”
“可是你已經報名了。”
“我本來就是新手,還沒有時間好好預備,明天肯定講不好的,我不想去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