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長篇小說《人間鳳凰》24
第二年的夏天,傑夫帶我來到尼亞加拉瀑布,說是慶祝我碩士畢業之旅。洶湧澎湃的河水在懸崖處驟然跌落,翻滾的白浪向空中噴灑著飛沫,飛沫在陽光中嬉戲,折射出一道彩虹,如詩如畫。傑夫變魔術般地捧出一枚戒指,單膝跪下,我驚喜得捂住了口,咆哮如雷的瀑布聲淹沒了他的聲音,他於是驚天動地般喊起來:“Would you marry me?”
遊客們都駐足,微笑地看著我倆,我用力地點點頭,四周掌聲響起。
一年後的蜜月,我們來到黃石公園的“Old Faithful”噴泉旁。傑夫告訴我它平均每74分鍾噴發一次,每次噴發的高度幾乎不變,一百二十年來日日如此。話語間噴發開始了,先是水花飛濺出口,逐漸形成水柱衝天,至高處白霧繚繞,非常壯觀。傑夫雙臂環繞在我的腰間,低語道:“知道為什麽我帶你來這裏嗎?”
“你要對著噴泉發誓對我忠實一百二十年!”我咯咯地笑著。
“豈止一百二十年,我會永遠愛你!”
和傑夫攜手走上紅地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從此朝夕相處,起初是新奇的、浪漫的。傑夫喜歡叫我捧著成語大辭典一條條翻譯給他聽,他的“箴言”警句由此豐富不少,他最中聽的一條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為這形象地表達了中國女性對婚姻的忠貞。傑夫珍藏的大量美國音樂碟和影碟常常叫我跟他一起“發燒”,多虧在他這裏惡補了美國文化史、美國音樂史,提高了我的文化智商,才能在辦公室裏加入美國同事們的聊天,跟著他們嬉笑怒罵。
我不經意地哼支小曲,他會好奇地問:“什麽歌這麽好聽?”
我連忙翻譯:“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他馬上嗅出中國味道:“鼓勵人作一棵無名小草?是政府的宣傳吧!”
我隻覺得這首八十年代的小草歌旋律簡潔優美,被他一問,才想到"小草"背後埋沒個體的文化意識,尊重個體的美國人對此多麽敏感。
他隨口唱一句:“If you come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flowers in your hair.””
我很稀奇地問:“為什麽去舊金山要在頭發上戴花?”
這一問竟引出了一段“Flower Children”的曆史。一九六七年的舊金山,一群群頭發上戴花的年輕人在那裏反潮流反越戰,宣告對前輩的反叛。要不是傑夫的講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首婉轉動聽的歌居然是在唱反戰的號召,在歌頌反叛的個性。
然而,撩開異國情調的麵紗,我們發現彼此有棱有角的真麵目。
就拿簡單的洗衣來說吧,我稱他是“種族份子”。他大行“黑白隔離”政策:白衣熱水,深色衣溫水,彩衣冷水。都怪美國社會的種族觀念根深蒂固,連洗衣都深受影響。我修正他,洗衣應該視衣服的髒度或是貼身程度,基本原則是:內衣內褲一級,外衣外褲二級,抹布三級。擦地板的白抹布怎麽能與白內衣進同一個洗衣缸?傑夫嘲笑我這是“階級觀念”。
洗衣之後的幹衣呢?傑夫喜歡讓濕衣服在烘幹機內高歌搖滾,我則讓濕衣服在陽光下靜靜地舒展手腳。
吵到後來,我們幹脆家事分權,他得到“洗衣權”,怎樣洗由他定;我守住“做飯權”,吃什麽由我定,畢竟“我以食為天“。
在懷朱麗婭的時候,我們爆發了那場墮胎之爭。倆人好不容易心平氣和下來,決定買房,為女兒營造一個安定小窩。可是衝突又來了,在哪裏安家呢?
“鄉下老鼠”傑夫在美國郊外的房子裏長大,房子四周綠樹環繞,鳥語花香。寬敞的空間給了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強壯有力的肌肉。
“城裏老鼠”的我在中國城市裏的水泥小方格裏長大,小方格四周還是許許多多的小方格,狹窄的空間養出我嬌小的身材,敏捷的手腳。
“當然是住在鄉下好,”“鄉下老鼠”說,“鄉下空氣新鮮,土地寬廣,視野開闊,最好是住在森林裏,沒有人煙的地方。”
“鄉下哪有城裏方便!”怕開車的“城裏老鼠”說,“出門不必開車,想走路就走路,要坐巴士就有巴士。而且,越熱鬧的地方越安全。”
“不對,人多等於犯罪多,人是罪惡之源。”“鄉下老鼠” 斬釘截鐵。
“你錯了,人多叫我安心,那麽多雙眼睛在看,誰敢犯罪!”“城裏老鼠”怒目而視。看到“鄉下老鼠”絕不服輸的樣子,我使出“殺手鐧”:“There is an old Chinese saying, if you fight with a pregnant wife, her child will fight with you!(中國諺語說,你若是跟懷孕的妻子吵架,她的孩子將來必與你為敵。)”
“Really(真的)? Chinese said that(中國人那麽說)?”他半信半疑。
“信不信由你!”我冷冷地說。
他倒嘿嘿地笑了:“你的apricot eyes很可愛。”
我愣了愣,才醒悟他在說我杏眼圓睜。他過來抱住我:“對不起,honey,你提醒了我,不該和孕婦吵架。再說,吵也沒用,我們得先找一個經紀人帶我們看房子,看我們能買得起怎樣的房子。”
幸而我們找到了一位經驗豐富的房地產經紀人,特別擅長與小夫妻打交道,幫助我們相互餒協。再說,那時我們的資金有限,可選擇的房子不多,於是買下了處於西城西部的一座小房子,在那裏住了十年。有了孩子,我們都變得不那麽自私了,學會了替他人著想。十年的磨合,倆人的棱棱角角也都磨平了許多。觀點比較一致了,錢也比較充裕了,於是買到現在的dream house,地處西城北郊,比先前的寬敞了一倍。房門正對著連綿起伏的山脈,每扇東麵的窗戶望出去都是一幅青山綠樹的風景畫。清晨,旭日從山那邊冉冉升起;黃昏,夕陽灑在綠到天邊的林梢。夏日,遠方的熱氣球點綴著藍天白雲;冬日,白雪覆蓋的山峰猶如天際的波狀花邊。
日複一日的婚姻生活,很容易走向單調乏味,沒有新鮮感就免不了缺少愛的激情,沒有激情的婚姻猶如兩條愛河匯入一潭死水。我們一個東方的“城裏老鼠”和一個西方的“鄉下老鼠”倒是得天獨厚,經常生活在文化交流與衝擊之中,叫兩條愛河合流後繼續奔流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