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西城棋壇上有個綽號:“帽子女王”,因為她下棋時喜歡戴帽子。其實,帽子是女兒的秘密武器,她在棋盤邊一戴上帽子,便如同交響樂團指揮舉起了魔杖,她的腦子開始演奏棋譜。別家女孩的衣櫥裏掛著時髦的衣裙,朱麗婭的衣櫥裏顯眼的是各色帽子,最多的是棒球帽,都是她到各地參加棋賽的紀念品。
西城裏的棋迷們周末常常聚集在棋賽場上殺個人仰馬翻,天昏地暗。勝者不為王,不敢趾高氣揚;敗者不為寇,不至垂頭喪氣,因為勝敗乃兵家常事。棋迷中朝氣蓬勃的孩子們就像夏日池塘裏的荷葉,一片片碧綠清爽,高高低低地鋪滿了水麵。為數不多的女棋手像是數枝亭亭玉立在荷葉之上的荷花,點綴著滿塘生機。最高挑的一朵,挺著脊梁自然而嬌美地綻放著,那就是朱麗婭。
女孩子們大概都是水做的,鮮有喜歡在棋壇上跟男孩子們一爭高低的。女兒卻愛那棋盤上不分男女老少的公平競爭。她的對手有時是白發老爺爺,有時是稚氣未脫的小兒,當然更多的是青壯年男棋手。她贏了棋,會安慰人家一句:“Good game!(好棋!)”有時間的話還會跟對手分析一番棋局,叫人家輸了也能學到東西。她輸了棋,會大度地握手說一句:“Congratulations!(祝賀!)”
當然,她剛開始下棋的時候沒這個風度,走臭棋會厥個小嘴,輸了棋會哭鼻子,沒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無可奈何之際,她發現了帽子的特異功能,走了好棋的得意,走了錯棋的懊悔,盡可遮蓋在帽沿下。帽子還幫助她把視線集中在棋盤上,專心致誌。帽子小女從此成為不讓須眉的小巾幗,而且對手越強越能激發朱麗婭的鬥誌,
我原本很放心女兒跟男棋手們的交往,“棋”樂無窮的少男少女們比較單純,聽朱麗婭說他們在一起總是談棋經、談學業。鳳毛麟角的美眉棋手在少年棋手們的眼中如同哥們,每逢象棋大賽來臨,互邀著結伴而去。可是現在我不太確定了,近來女兒的心思如風雨變幻,叫我捉摸不透。
我多麽希望傑夫也在這裏。望著眼前的女兒,那個晴天霹靂的下午曆曆在目。懷孕十二周,我去婦產科醫生診所做例行檢查,不料驗血指標異常,醫生說胎兒患唐氏兒的機率很高,建議我去做羊水穿刺確診,然後說到羊水穿刺有一定的危險,可能導致流產。一番話把我那份將為人母的喜悅頓時化作揪心的掙紮,我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我回到家裏,含著眼淚對剛剛下班的傑夫說,想聽從醫生的建議去做羊水穿刺,傑夫立刻反對:“那是有可能流產的!有沒有唐氏綜合症都是我們的孩子,何必冒風險做那個羊水穿刺呢!哪怕是一丁點兒的風險。”
我遲疑了一下,低頭說:“如果確診是唐氏兒,那就不要了吧。”
隻聽傑夫大嗓門吼道:“你怎麽想到墮胎?那不就是殺人!再小的baby也是生命啊!”從來沒見過他這麽大發雷霆。
我被突然加在頭上的罪名氣暈了:“你說我是殺人犯?墮胎的女人都是殺人犯?”
傑夫在房間裏踱步,好一會兒才走過來,說:“別人的情形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我們的孩子是上帝的禮物。不管他有怎樣的缺陷,我都愛他。”
我哽咽道:“不是我不愛他,是我不知道怎麽撫養唐氏兒,不知道能不能給他幸福,與其讓他活著痛苦,不如不出生。”
傑夫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不是‘我’,是‘我們’,我們一起養育這個寶寶。上帝的禮物不能不要的。況且,醫生說的隻是機率問題,寶寶也有可能是健康的。”
在這個勇於擔當的準父親力阻下,我沒有去做羊水穿刺。我開始瘋狂搜尋有關唐氏兒的資訊,結果發現,若是有父母的愛心和良好的早期療育,唐寶寶是可以快樂成長的,未來是可以獨立生活的。
當我悲壯地覺得可以麵對唐氏兒的時候,腹中的胎兒似乎有了感應,懷胎剛過三十周,頻繁的宮縮襲來,可怕的早產跡象。醫生囑我臥床休息,每天站立起來的時間不得超過一小時。我於是向公司辭職,回家做“抱窩雞”。躺在床上的我常常在心中呼求,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讓我平安生下一個健康寶寶。
傑夫總是安慰我,一定是寶寶想早點出來,讓我們看她有多健康,好叫我們安心,他的樂觀和鎮定是我的保胎良藥。
“抱窩”八周,女兒出世,7.2磅重,20.6英寸長,健康可愛,紅紅的小臉,黑黑的頭發,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寶寶。她出生第二天就能把頭抬起來,圓圓的眼睛盯著人看,可愛至極。是醫生讀錯了數據?還是女兒有異於常人之處?且不去追究。頓時,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母親,傑夫成了世界上最滿足的父親。
唐氏兒的一場虛驚叫我關注起弱智兒童群體,開始每年給相關的非盈利組織捐款,並且對他們的父母特別同情。在家照顧女兒半年後,我進入到羅伯特的公司做軟件工程師,一家快速成長的IT企業。羅伯特是第二代華裔,他的金發太太凱蒂那時還在上班,一個偶然的機會跟她聊懷孕的事,她剛剛確診腹中懷的是唐氏兒。我跟她分享了我的經曆,她很是感激。她和羅伯特早年忙著創辦公司,年過四十才懷上這個寶寶,痛悔沒有早生育。她生下小羅伯特後便辭職在家,不幸小羅伯特的唐氏症比較嚴重,如今十五歲了,高高大大壯如牛,卻還要人照顧。然而上蒼仁慈,補償羅伯特的是蒸蒸日上的事業,公司從起初的夫妻倆發展到今天的兩千多號員工。我欣賞羅伯特的企業家魄力,敬重他作為唐氏兒父親的溫情形象,很盡心盡意地工作,頗得他的賞識和提拔。
最近兩個星期來羅伯特有點怪,我單獨跟他談工作的時候,他似乎心事重重,屢次對我欲言又止的摸樣。我猶豫著要不要跟傑夫說,傑夫曾經抱怨我每天跟羅伯特在一起的時間比跟他很長。
女兒喝完了濃湯,開始吃三文魚,她一口吃下,眼角眉梢都往上翹,露出往日的俏皮模樣,“啊,世界上最好吃的魚!比上回吃的還要juicy。”
“小饞貓,很高興跟我來了吧!”
“爸爸說,‘there is an old Chinese saying, everyone has a secret when he turns sixteen.’真有這個中國諺語?”
“每個人到了十六歲都會有秘密?這又是咱們家Wiseman的瞎編,中國人沒這說法。”喝著熱湯,我的心舒暢起來,美食果然能改變人的心情。
“爸爸還說要帶回你十六歲的秘密。”女兒笑起來的時候可愛極了,剛剛整形好的兩排牙齒美白如玉,麵容嬌豔得像是這個季節裏滿城盛開的杜鵑花。“誰是習紅梅?”
“一個老同學。”我答著,喝完最後一口美味熱湯,心底突然升起一陣熱流,胸間有如小鳥撲騰。眼前的女兒頭發黑起來了,幻變成一個中國女孩。
記憶刹時如洪水漫過我的胸間,奔騰到了我的口中。
小說前文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