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姐姐在留學大阪時結識的,我到日本留學時,她親自來機場接我,似乎是義不容辭地把我當成了她的女兒。
田端爸爸是一位非常精明能幹的商人,他自己開了公司,從台灣進口建材,在日本經濟繁榮和日元堅挺的年代獲利豐厚,從那上億日元的田端宅邸就可以看出他的成功。
田端夫妻沒有自私地獨享財富,照顧留學生便是他們對社會的回饋之一。他們兩口子為人豪爽,常在家請客,本地的朋友自不用說,還有從台灣來的生意客商,以及我們留學生。
田端爸爸在我眼裏更像個慈祥又風趣的“歐吉桑”,總勸我不要太用功學習。當田端媽媽說他是工作狂時,他笑哈哈地答:“我掙錢給你花呀。”
的確,田端媽媽喜歡到世界各地旅遊,田端爸爸是她的經濟後盾。他們育有兩個女兒,都各自成家立業了。已經做了外婆的田端媽媽舉止嫻雅,輕聲細語地說著一口典雅的日語,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對日本文化的啟蒙之師。在田端家裏經曆的諸多第一次,至今仍記憶猶新。
還記得,第一年的日本正月在田端家度過。新年那天,田端媽媽像諸多的日本家庭主婦一樣不做“煮婦”,輕輕鬆鬆地打開了傳統的錦盒年飯。精美的三段盒裏,非常講究地擺著山珍海味,叫人感歎日本料理真是用“眼”來吃。雖說都是冷食,但味道都很鮮美,連同主人的情意,吃得人身心溫暖。
第一次品茶道也是在田端家。我們端坐在榻榻米上,一切都是寧靜的,隻有田端媽媽手中的竹刷在輕輕搖動,那抹茶綠得像春天融化在茶碗裏。捧著粗陶的茶杯,一顆年輕好勝的心安靜下來,不再惦記著考試,不再惦記著升學。縱然是短暫的脫俗,也令人享受身心的放鬆。
第一次穿上“著物” 也是在田端家。從前在中國遙望和服女裝,很不以為然:不僅沒有曲線美感,背後還有一個累贅小包,仿佛重擔壓身。然而,當田端媽媽將和服展現在我的眼前時,我驚豔了:滿布金絲銀絹繡圖的和服,真是一件藝術品!
田端媽媽幫我盤起了頭發,手把手地教我怎樣穿上和服。立在鏡前目視鏡中人,我的審美觀立刻改變,直線型的和服雖然表現不出曲線美,但使人身體修長,亭亭玉立,寬幅的腰間束帶係出一種均衡之美。唯一裸露的地方是頸背,田端媽媽笑我是“頸背美人”。身著和服才知隻能做小幅舉動,舉手投足頓時充滿了女人氣。田端媽媽讓我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將相機鏡頭對準我,一邊滿意地說:“這可以做你的相親照片。”
田端媽媽不止是一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好妻子,還是“種得農莊”的勤勞主婦。她在院子裏栽種了瓜果,我偶爾會幫她一起整理庭院,體驗農家樂。最記得那一片青翠的地瓜秧苗,田端媽媽知道我愛吃地瓜葉,就任我摘采,嫩綠的瓜葉成了我解鄉愁的小菜。田端媽媽在中國旅遊時吃到香菜,對它獨有情鍾,可惜在大阪很難買到。後來我搬到了神戶,在南京街的中國食品店尋到了香菜,於是每次去大阪之前就買上一把去孝敬田端媽媽,算是以桃報李。
我最初的日語程度隻能跟田端媽媽筆談,到後來不僅很快能跟她流利對話,還在關西外國留學生演講比賽中獲獎,使得她非常欣慰。
通常沒有日語基礎的外國留學生都要在日語學校學習一年到兩年時間,我隻學習了半年日語就進入了神戶大學經濟學研究所做研究生,隨即又考入了博士課程。神戶大學經濟係是日本經濟學研究的重鎮之一,田端爸媽很為我驕傲,逢人便誇我這個中國女兒。我是以勤奮和努力來報答他們對我的關照。
田端媽媽其實是留學生們共同的媽媽。她關照過的另一位中國留學生在碩士畢業後人間蒸發,我和姐姐猜他很有可能因為沒能正式就職而“黑”了,但不便跟田端媽媽明說。田端媽媽不時地向我們打聽他的消息,總是關切地說:“他如果遇到什麽困難,我可以幫忙想想辦法呀。”她不求回報、替他人著想的善良由此可見。
表麵上看,田端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日式傳統家庭,丈夫在商場馳騁,妻子在家打理一切。可是田端媽媽的談吐不像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且不說她的閱曆豐富、見多識廣,她還有著一顆年輕好學的心。她曾經屢次向我說起她的一個夢想:到加拿大去homestay半年,好好體驗那裏的生活並且學習英文。她的夢想始終沒能成真,我猜是因為田端爸爸離不開她。
她對待人生的積極態度和開闊的胸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周圍的人。還記得有位留學生在懷孕之後又喜又愁,她喜歡孩子,可又覺得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她的學業繁重,丈夫又在忙著博士畢業的最後衝刺,而且畢業後去向未定。田端媽媽的一句話叫她安下心來:“孩子是神給的禮物,歡歡喜喜地收下吧。”她後來生下健康可愛的女兒,田端媽媽送去產後飯食和寶寶衣物。那寶寶如今是早稻田大學的高才生了。
當我從日本移居美國時,來機場送行的身影中又有田端媽媽。她的母愛猶如一盞長明燈,至始至終地照耀著我4年的留學歲月。
其實那盞長明燈多年來一直在我心中散發著光和熱。3年前,我帶著一雙小兒女特地到大阪去看望田端夫婦。在他們的新居裏,田端老爸不減當年的風趣,說這新房子是專門給田端媽媽蓋的tea party house。
看著寬敞而優雅的西式客廳,我一麵想象高朋滿座的情形,一麵感歎田端老媽的熱情與精力。田端媽媽慈愛地看著我的小兒女,興致勃勃地說:“等10年後,你們自己從美國來日本,就住在這裏。”七旬的老人,依然對未來充滿期盼。我的眼睛濕潤了。
如今目睹地震、海嘯和核災對日本的三重打擊,世人在討論日本從此是否一蹶不振。當年日本從二戰後的廢墟上崛起,生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田端老爸和田端老媽世代是重振日本的棟梁,他們自強不息,對家庭和社會都懷有強烈的責任感。我想隻要這個世代精神還在,日本會重新站立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