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下嫁洋夫後我就有心向他傳播中華民族的偉大文化,當然是從語言開始。
想我在留日期間,讀書之餘以教中文糊口,上到70歲懵懂老頭、下到17歲清純少年,教得他們對我畢恭畢敬,開口閉口稱我“老絲”(卷舌音對日人甚難)。日人對外語的好學不倦,讓我賺得不僅有壽司吃,還偶爾吃得上一口神戶牛肉。如今教這身邊的哈泥,還不是小菜一碟。
洋夫的一聲“老師”字正腔圓,叫得我心花怒放。接下去教他說“丈夫”,他眉開眼笑地道,“junk food”,對啊,我是你最愛的“junk food”。我強擺師尊,說“妻子”,他又嬉皮笑臉,“cheese”,是啊,你是我最愛的“cheese”。好不容易學到交通信號燈,他立刻把我的美名“Li Deng”歪曲成了“綠燈”,甚至還把我姐姐的芳名“Hong Deng”糟蹋成“紅燈”。從沒見過這麽調皮的學生,看來夫妻關係不可以改做師生關係,怪不得洋夫硬是不肯教我學開車,非要把我送到駕駛學校,害得我和十五六歲的teenager們平起平坐。我也如法炮製,把洋夫打發到夜校中文班。
上了中文班的洋夫從調皮生一躍為優等生。叫美國人暈頭轉向的四聲,洋同學們隻認得出一個聲,他認得出三個聲;叫洋同學們視為天書的方塊字,他寫的刷刷快,還故意不提自己學過日語漢字的曆史,對來討教竅門的同學說是自己的鉛筆好使。沒上幾課,他居然會寫中文小詩了,朗讀給我聽:“你的名字是音樂,”我說:“慢著,應該用‘象’”,他卻堅持我的美妙的名字聽起來“是音樂”,而不是“象音樂”。接下去,“你聰明又漂亮,我真愛你。”他解釋道,中文裏的“很”用得太濫,所以他要用“真”,表示真的很愛我。我的名字從“綠燈”變為“音樂”,洋夫的中文進步令我刮目相看。
看到洋夫如此努力地用我的語言學寫情詩,我感動地下決心要用他的語言學寫小說,於是去選修華盛頓大學的夜間英文小說創作課。教授課程的是當地一位著名女作家,十幾個同學除我之外都是老美,當然不會照顧我的英文水平。聽課、讀名家小說、寫作業,多用功也能應付過去,最頭痛的是要點評同學們的習作。比如其中一位同學是退休的核物理學家,讀他的小說象是讀學術論文。讀得累,評得更累,要斟酌詞句,不能說得太好,也不能說得太糟。我深深體會到下班之餘做學生的辛苦。
沒料到勤奮的夫妻倆很快就出了狀況。還記得那個晚上,老師提前十分鍾下課,我如釋重負地走出教室,在三樓等洋夫來接我。他同時在另一所大學上中文課,下課後順道接我回家。從九點二十等到九點四十,他往常準時來三樓接我的時間,不見他的身影。等到十點,仍不見人。莫非他忘記了、先回家了?閃過這念頭後,我馬上否定了,他那麽愛我,怎麽可能不把我記在心上!傻傻地等了十五分鍾後,我到二樓去掛電話回家,那時我們還沒有手機。家裏電話沒人接,難道他出了什麽事故?我開始擔心起來。此刻空蕩蕩的教學樓隻剩下我和兩位牛高馬大的清潔夫,萬一他們起了歹念?出到校園外去搭公車,又沒有時刻表,而且夜晚的大學街區治安不良。左思右想,近十點半了,我決定出樓。
走到門口,卻見洋夫在門外敲門。我推門出去,他一臉的歉意,說是下課晚了。我滿腔的怒氣,不知衝誰發。原來是我在裏麵傻等,不曉得樓門鎖上了。到家下了車,卻不見他提公文包,一問,他才道出實情:他下了課曾直接回到家,不見我才下想起我今晚有課,於是趕快去接我。好,是他的錯,滿腔的怒氣有去處了!我爆發起來,你心中根本沒有我!口口聲聲說你愛我,都是假的!......他聽完不吱聲,半天才低語道,我希望你這是氣話,你心裏知道我多麽愛你。看他疲憊又難過的神情,我的心軟下來。他不容易啊,最近工作那麽忙,還堅持上每周兩晚的中文課,一定是中文弄糊了他的腦袋!
第二天,洋夫買來一束鮮花一張卡,向我表示道歉,我其實早就原諒了他。
(發表於《僑報》副刊,2012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