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傑克•倫敦,每次看到有人誇他,我就不屑一顧,去他的《馬丁•伊登》、《野性的呼喚》、《白牙》、《熱愛生命》,誰讓他寫出《The Yellow Peril》和《The Unparalleled Invasion》呢?誰讓我是中國人呢,屁股決定腦袋。
不少人讀過芥川的《中國遊記》後,義憤填膺地表示不再喜歡芥川了,因為他筆下的中國是那麽破敗肮髒,中國人是那麽貧窮愚昧,而他,則那麽輕侮傲慢地一路遊一路肆意批評,言辭犀利。身為中國人,一路讀下去,心裏真不好受啊。結合我對傑克•倫敦的感覺,我完全能理解。以前有韓侍桁、馮乃超、巴金,現在有葉兆言等專門著文批評芥川及其遊記,然而讀完葉文後,我表示很震驚,文中意氣多於理性,對芥川所有文字一並否認,很難相信這是出自名家之筆下。
個人覺得芥川對中國的態度與傑克•倫敦對中國的態度還是不同的,稍作如下解釋,但不分析傑克•倫敦對中國的態度,僅算是《中國遊記》的讀後感吧。
芥川去中國之前,從中國古典小說裏所得到的中國印象應該是繁榮昌盛、浪漫灑脫的千年古國,中國人也像漢唐盛世時一般浪漫、詩意。他想到中國尋找那種詩意的中國,古書古畫裏的中國。然而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戰亂頻仍、滿目瘡痍,作者所見到的景象與他想象中的中國相去甚遠,全是貧窮、愚昧、混亂與肮髒,自小受到中國古典文學熏陶的芥川失去了他在藝術上的一個“天堂”和精神家園,現實中國令他深有幻滅之感。
冷靜地想一想的話,芥川筆下中國那些醜陋之處,我們並不陌生,有些到現在依稀仍能見到,比如火車站、輪渡碼頭哄搶拉客的黃包車夫、在地上寫得一手漂亮粉筆字的、得寸進尺的乞丐,男人隨處小便、不潔淨的旅館、名勝古跡被重新裝修得俗不可耐……
芥川毫不客氣地將這樣的中國寫了出來,有個重要原因,便是希望太大,失望更大。現實的中國實在令他大失所望。我不敢說“愛之深,則責之切”,但有這種意味在裏頭。1921年3月11日,他寫給老板薄田淳介的信裏說,他出行前,朋友們為他餞行,裏見弴致詞雲:“中國人在古代時期很是偉大。然而古代偉大的中國人現在突然不偉大了,令我百思不解。到中國去後,切莫隻看過去中國人的偉大,還要找到如今中國的偉大之處。”芥川表示“我亦如此打算。”
然而,來中國後不久,他在 1921年5月20日從中國致小穴隆一的信中說到:“如今中國的藝術已徹底衰敗。”後又說:“現代中國有什麽?政治、學問、經濟、藝術,難道不是悉數墮落著嗎?尤其提到藝術,自嘉慶、道光以來,有一部值得自豪的作品嗎?……我不愛中國,想愛也愛不成。在目睹了這種國民的墮落之後,如果還對中國抱有喜愛之情的話,那要麽是一個頹廢的感官主義者,要麽便是一個淺薄的中國趣味的崇尚者。即便是中國人自己,隻要還沒有心智昏聵,一定會比我這樣的一介遊客更加地不堪忍受吧。”
讀後,我隻有沉默。
說句題外話,我覺得二戰前的日本文人可能都有很高的漢學素養,都有種中國情結,日本侵略中國之後的文人,就難說了。近代曆史上, 日本文壇的諸多作家都曾來過中國,例如森鷗外、二葉亭四迷、正岡子規、夏目漱石、永井荷風、正宗白鳥、齊藤茂吉、誌賀直哉、穀崎潤一郎、佐藤春夫等,他們筆下的中國風格和角度各異。
還一個原因,我姑妄言之,大家姑妄聽之。據說因為穀崎潤一郎在他之前(1918年)自費來我國東北、北京、天津、漢口、九江及江浙等地遊曆,返日後寫有《蘇州紀行》、《秦淮之夜》、《西湖之月》等,芥川或許想另辟蹊徑,抱著與穀崎唱反調的態度落筆。
其實,閱讀芥川的日記,可以看到他作為一名普通遊客對中國的不少讚美之詞,希望如葉兆言之類不喜歡《中國遊記》之直白的人能讀讀他的書信予以補充。
抄錄若幹如下,因麻煩之故,省去日期:
“西湖小巧玲瓏,美不勝收,此地盛產老酒與美人。” “西湖美景似明朝古畫,夜晚湖麵螢火閃動,令人稱奇。” “建議蘇州一定要觀賞一番。寒山寺平庸無味,但天平山卻儼然南畫中之山景。”“在蘇州遊覽了留園和西園。西園到底不及留園規模宏大,但兩者皆有太湖石、芭蕉、岩桂與白牆相映成趣,極為秀美。真想在此類宅院中,玩他一天中國式賭博。”“在南京給比呂誌買了衣服,是中國孩子過節穿的老虎衣服。” “洛陽龍門石窟終於參觀完畢。龍門石窟實乃天下奇觀,洛陽卻隻有碑林。城外麥田綿延無盡,幾似黃雲滾滾。”(注:由於戰亂,放棄了西安、宜昌、武昌許多地方。)
芥川來北京之後,多次表示對北京的熱愛。“來到北京三天,我已經深深著迷。即使不住東京,若能客居北京亦可以心滿意足。昨晚去三慶園聽戲。歸途經過前門,上弦月高掛,其景色令我窮於描述。” “北京乃王城之地,壯觀堂皇毋庸贅述。禦府之畫更多有神品,舉世無雙。”“我每日身穿中國服裝東奔西走,此處禦府之畫精美絕倫。我亦認為應來北京留學一兩年。”“我現在客居北京,北京不愧王城之地。”“中國不可不來。”“我已到天津,……北京令我眷戀,此情如何排遣?”他在《中國遊記》的《雜信一束》中說,在天津他感到一種鄉愁,而這種鄉愁不是思念日本,是思念北京。他不喜歡上海,大概因為過於西化的緣故。
從以上書信中看,他印象中的中國並非如他的《中國遊記》裏寫的那麽不堪,而寫出的《中國遊記》與他的書信多有不符之處,應是另有其他考量。
《中國遊記》在日本出了單行本,也有不少批評聲音。主要指責他報導的多是名勝古跡、山水風物,於當時中國的人文政治鮮有介紹。有批評說,他忽視了中國那個年代動蕩的政治格局,沒有考慮當時中國國民的苦惱,即使與中國名人見麵後,仍未關注過多中國政治時局,一味尋找古中國風物、美人等自己印象中的中國形象。
但芥川對於中國當時的現狀應該是有所觸動,有所思考的。他的中國行,受到中國方麵的隆重接待,他自己說,“另信寄去上海報紙剪報,連續三天登載有關我的報道,我實在是誠惶誠恐……文子的老公在上海非常吃香。”他也會見了不少中國名人,如胡適、辜鴻銘、章太炎……。章太炎告訴芥川,他對日本童話中的“桃太郎”極為反感,認為這是一個侵略者的形象。芥川對此表示認同,說“先生真是賢明之人。他的小說《桃太郞》真像日本侵華的預言。不過,1927年便已辭世的他,萬料不到會有日後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吧。他敬重秋瑾,反感秋瑾之墓門的俗氣裝修,“近來,我對秋女士興趣濃厚,遠勝於蘇小小。”在上海,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明明是中國的地方,公園前卻寫著中國人不得入內。”他對李人傑的讚賞,文中有中共一大會址的詳細介紹。也算是他對中國國情,為未來表示擔憂的一種體現。另,他的文風自中國之行後有了很大改變,他寫了《桃太郎》和《將軍》等反對侵略、反對海外擴張的作品,文風也從詩意的浪漫轉而寫實。
囉嗦了一大堆,我想說芥川寫的基本是事實,我們隻能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來自勉。如果這都接受不了,未免太玻璃心了。
最後,以魯迅先生的一句話結尾:“凡有來到中國的,倘能疾首蹙額而憎惡中國,我敢誠意地捧獻我的感謝,因為他一定是不願意吃中國人的肉的! ……所以倘有外國的誰,到了已有赴宴的資格的現在,而還替我們詛咒中國的現狀者,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摘自魯迅《燈下漫筆》)
再貼三張芥川在中國的老照片(來自網絡)
1. 穿中國長衫的芥川
2. 在西湖茶館喝茶的芥川
3. 拜謁嶽飛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