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是一位年邁、禿頂、謙卑的人,在加利西亞服役四十年,已經磨掉了他心性中的棱角。一位波蘭女貴族懷著從來未能實現的社交願望,以惶惑不安的殷勤急匆匆地跑出來迎接兩位年輕的紳士。他們住在旅店裏,因為男爵家很小,隻有三個小房間。第一天晚上,他們共進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油膩的肉食,香醇的葡萄酒——年邁的官員和憔悴、憂鬱、姹紫嫣紅的脂粉塗得有如鸚鵡一般的波蘭婦人,懷著一種令人感動並傷感的興奮在清貧的公寓裏擺了一桌如此豐盛的宴席,似乎極少回家的兒子幸福與否,就取決於菜肴的質量。
睡覺前,兩位青年軍官在加利西亞旅店一個棕櫚樹下光影朦朧的角落裏坐了很久。他們喝著濃醇的匈牙利葡萄酒,抽著煙,沉默不語。
“現在你見到他們了。”康拉德說。
“是啊。”近衛官的兒子歉疚地回答。
“那麽,”康拉德用平靜而嚴肅的口吻說,“你現在能夠想象得出,我在這裏的二十二年是怎麽活過來的。”
“我知道。”他感到喉嚨發緊,像是被人扼住。
“我們一起城堡劇院看戲時要戴的所有手套,”康拉德說,“都是從這裏寄去的。如果我需要一副新的馬具,他們就得三個月不吃肉。如果我在一頓晚餐上給侍者小費,我父親就得一星期不抽雪茄。這二十二年就是這樣過的。我總是要什麽有什麽。在很遠的地方,在與俄羅斯接壤的波蘭邊境,有過一座農莊。我從沒有去過那裏。那曾是我母親的。我的所有開銷都從那裏寄來:製服、學費,買戲票的錢,當你母親途經維也納時,我送給她的糖果,考試費,我不得不跟巴伐利亞人較量時所需的決鬥費用。二十二年,所有的一切。他們先是賣掉家具,然後賣掉院子、土地和房子。之後付出的是他們的健康、享受、安寧、老年和我母親的社交願望,他們不再奢望在這座該死的小城裏多擁有一個房間,不再奢望房間裏能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他們極少能在家中宴客。你明不明白?”
“對不起,”他說。他感到激動,臉色蒼白。
“我並沒有怪你。”康拉德非常認真地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讓你親眼見到。當那個巴伐利亞小子拔出佩劍朝我走來,並發瘋似的向我亂刺亂砍時,我們看上去是那麽快活,像是開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似乎出於虛榮要將彼此剁成肉醬,實際上我眼前浮現出母親的麵孔,看到她每天清晨去集市上買菜的身影,她這樣做是為了不讓女廚子騙去兩毛錢,這樣到年底可以在信封裏給我寄五十塊錢……那個時候,我簡直想殺了他,殺掉那個出於虛榮想要傷害我的巴伐利亞混蛋。他並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每道劃痕,都是對兩個人犯下死罪,那兩個人為了我,我加利西亞默默犧牲掉自己的生活。當我在你家裏給仆人小費時,我是在從他們的性命中支出什麽。他們的生活非常艱難。”康拉德的臉漲紅了。
“你為什麽這麽想?”他平靜地問,“你不覺得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欣慰?”
“對他們來說,也許是這樣。”康拉德沉默了。他以前從來沒有談過這個話題。現在他說了出來,聲音哽塞,不敢直視朋友的眼睛。“當時對我來說,這樣活著非常難。好像我並不屬於我自己。如果我病了,我會驚慌失措,好像要喪失某種陌生的財產,要丟掉某種不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失掉健康。我是個軍人,他們把我培養成軍人,是為了讓我能夠殺人或被殺。我為此而宣誓。但是,如果我被殺掉,他們忍受這一切的意義何在?你懂了嗎?……這座城市,到處都是窒悶的氣味,就像一間醃臢的破屋,裏麵住著流浪漢……飯菜的味道、廉價的香水,從不晾曬的床鋪。他們默默無聞地住在這兒。我父親已經有二十二年沒去過維也納了,而那裏是他生長的故鄉。二十二年裏,他從不旅遊,從不買一件多餘的衣裳,從不外出避暑,因為他們想把我打造成一件傑作,將我塑造成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未能成為的那種人。有時我想做些什麽,但是我的手卻停在空中。我總是想到這份責任。我甚至希望他們死去。”他說這話時聲音非常微弱。
“我懂。”他回答。
(抄自馬洛伊。他筆下的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