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陶,樂盡天真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正文

過境

(2019-06-23 01:15:45) 下一個

那年張靜之回美的飛機過境程康居住的城市——香港,屈指一算程康離開美國到香港轉眼也已經十多年了。周五的下午剛過五點,她實在沒把握能否找到他。倚著機場的公共電話亭,她按著事先抄在小本子上的號碼撥過去,接電話的是他的秘書,聽了她的英文名字順口問她“哪家公司的?”她一時愣住不知道怎麽回答,過幾秒才說“是程教授在美國時的朋友”。

接通電話後,程康熟悉的上海口音在彼端響起,問“哪位?”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像以往的習慣回答“程老師,我是靜之!“程康的頭銜可以是博士,是院長,是學會的會長……然而不論程康有再大的頭銜,她喜歡叫他”程老師”,這中有敬有愛。他的驚訝在預料之中,讓她有種調皮得逞後的痛快。接下來程康便怪她怎麽沒安排時間停留,至少一起吃一頓飯爾爾;又是靜之老早想到的,回答也早準備著。應付完客套話,他們談話終於可以慢慢接近那起初的關係,兩人可以沒有顧忌,敞開心地說。程康的學問和聲望仍然處於高峰階段,快六十歲的人了,能夠這樣“曆久不衰”,按他自己說,年輕時下的苦功夫是基礎,再加上幾十年的努力不懈,才有今天的成就;除此之外,更難得的是他對後輩的提攜不遺餘力,國內很多重點大學都有以他名義設立的獎學金,不僅僅是一位很受學生愛戴的師長,也是學術同儕敬仰的先進。靜之結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成天埋在生活的瑣碎中,一直到這些年才又聯係上程康,他們時不時總用電子郵件聯係,除了報平安外,偶而也談及生活中比較深的層麵,但究竟隔著天涯,很多細節部份不容易說清楚。

程康的言詞裏仍然難掩心中對靜之的關心和在意,隻是人世的曆練已把靜之由一個原本胸無城府成天嘻嘻哈哈的女孩變成一個安靜的女子,這些程康都看在眼裏。誠如那年程康恰好帶一群博士班學生到靜之居住的城市開學術會議,程康啟程前剛聯絡上靜之,於是在會議的空檔中,他們見了一麵。十年不見,再次見麵時,程康,靜之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們之間還是有著說不完的話,程康一如以往,像長輩般對她關心,這其中又夾著那種屬於隻有同輩之間才會深入分享心境的情誼。他仔細耐心地聽她說著十年來的總總,喜的,悲的,得意的,無奈的,而靜之在程康麵前也好像回到年輕時候的她,心情輕鬆很多,臉上少了那些年來慣有的沉靜,那種沉靜對程康來說相信是陌生的。在程康印象裏,靜之一直像隻快樂的小鳥般,尤其靜之的聲音甜而不膩,即使唧唧喳喳的,聽起來也叫人分外悅耳。這些關心和理解,靜之都放在心上。程康走前對靜之的由衷勸告,“如果為了孩子不能分手,那就認命,好好過日子!“他之於她,一直是種“亦師亦友”的情分;而她對他,還多了一份孺慕之情。

其實靜之並不是程康係裏的學生,認得程康那年是靜之在學校的最後一學期,隻剩一門課,學者學生聯誼會邀她擔任刊物的編輯,由於她向來喜歡寫作,就欣然答應下來。編輯中有個同學陳少華是程康的學生,一直想寫篇關於程康的介紹,就找了靜之一起去采訪。那次采訪是少華主導的,靜之多半仔細聽著,快速地記筆記,采訪過程中,程康的眼神在少華和靜之間禮貌地輪流看著,轉眼看她時,她會適時點點頭,笑一笑,偶而才就著他的回答提些問題。從訪談中,靜之發現自十八歲由上海到香港後,程康就像來到了深水的蛟龍,開始展露他的科學才智,二十八歲拿到著名理工學院的博士,三十八歲拿到正教授,後來又擔任全美學會的會長,加上對學術研究的嚴謹態度,早早就贏得國際學術界對他的尊重和敬仰。學經曆的顯赫,自然成就了他的沉穩和自信,卻也同時讓人有種不容易親近的嚴肅。訪談過程中,她隱隱察覺少華對程康是又敬又怕,這中間很大因素是因為程康是少華的指導教授;相反的,也許正是因為不是他的學生,靜之沒有心理包袱,反倒有種自在。采訪完後,程康交待靜之寫好先拿給他過目後再複印。

幾天後靜之寫完稿子,約好時間拿去他係裏的辦公室。古老的係館在流經大學城裏的河畔,乘坐著用鐵門拉上的電梯上樓,看著門外的景物,從一樓經過一道冷冷的水泥牆,再上到二樓,鐵門緩緩拉開,那感覺好像走進黑白電影裏的場景,讓靜之覺得很有趣。午後的係辦公室很安靜,靜得可以聽到潺潺的水聲,隔著桌子看著他專注地讀著自己寫的稿子,靜之忍不住環看著他的辦公室,看到書架上一張他全家福的相片。像片裏的他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坐在像片中間的一張扶手椅裏,身後是他的妻子和三個女兒,看得出是個很和樂的家庭。放下稿子,程康很滿意的點點頭,眼神中有著讚許,讓靜之懸在半空的心一下放了下來。程康從前不認得靜之,讀了她為他寫的介紹,兩人一下好像熟稔了起來,關心地詢問著她的學業和生活,當他知道那時靜之的男朋友葛斌也是上海人時,更覺得親切。不久感恩節快到了,程康便邀請靜之及葛斌到他家和其他國內來的學生,訪問學者們一起聚餐。

聚餐前,程康的太太在廚房裏忙著,屋裏人很多,喝飲料的,閑談的,吃著土豆片兒的,好不熱鬧。趁著火雞還在烤箱裏,程康領著她和葛斌看著牆上的照片,並一一解說。知道葛彬寫了一手好字,他還把回國時人家送給他的字畫拿來請葛斌鑒賞。靜之後來發現程康很喜歡和她談話,在她麵前,他不再是什麽博士,係主任的,可以就是他自己,兩個人可以像同輩般輕鬆地談笑。

隔年夏天靜之畢業離開了大學城,生活有了很大的轉變,其中最大的還是和葛斌的分手;而程康生活也起了很大的變化,那時最小的女兒上大學後,他認真考慮著回到亞洲教書的可能性,主要的還是想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把心力貢獻給中國。依程康的學術成就,國內很多高等學校爭相聘請並不稀奇,海外的如香港,台灣,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幾個名校也都在極力爭取。那時正是九十年代初期,香港在“九七大限“的陰影下,很多有能力的人都忙著辦移民,在各方麵考慮之後,他卻很堅定地選擇了去香港,當時很多人弄不明白。然而他的決定並不令靜之驚訝,在過去很多的交談當中,她早已了解了程康對中國有著“舍我其誰”的心理負擔,可以說幾乎到了如傳教士般的虔誠了。那年他快滿四十八歲,按程康說,循著前半生的軌跡,他是該走到另一個階段了。決定前夕,他們正好在同一個城市開會,靜之很慶幸能夠及時分享他的心路曆程,而更欣慰的還是程康把她當成一個知己看待。知道那時她已和葛斌分手了,他有心為她找一個好歸宿,後來還積極地為她介紹自己係裏的得意門生,可惜他的好意被靜之辜負了。

接下來她在美國結婚生子,埋首在生活裏的瑣碎中,認真過了幾年為人妻人母的日子,一抬頭才驚覺日子過得飛快,十年一晃而過。而在大洋彼岸的他,又經曆了人生的另一個巔峰,除了在香港主持係裏的業務,來回在國內各重點大學裏演講,設立獎學金,學術上也有著繼續的突破,最安慰的還是他能把國內年輕的學術精英帶到國際的學術舞台。靜之最佩服的就是他的謙虛無私和全心全力的奉獻,這樣的人真的不多。這些都是在十年後再相見時程康說給她聽的。那次她陪著程康在城裏有名的大湖邊走走逛逛,並且在湖畔的餐廳一起吃午飯,靜之想起很多年以前,當她要離開大學城時,程康和他太太也曾帶她到當時城裏最好的餐廳吃飯,那餐廳在河畔,兩次都是在水邊,也許是巧合,也或許和他學的專業有關係吧!

臨走前,靜之開車送他回開會的大學,在路上一聊天,不小心一轉給轉丟了。很快的靜之就沉不住氣想開到加油站問路,沒想到程康在車上氣閑若定地指揮向左向右的,弄得靜之這個地主覺得丟死人了,末了程康還開玩笑說“大不了地球繞一圈就又回來了!”。那次很難得的,靜之在程康麵前開懷地哈哈大笑起來,程康過後才說“看你這麽開心,我就放心了!“靜之來不及想些什麽,車子已經來到了他住的大學旅館。進了旅館的大廳,廳裏正好有幾位他的學生看到他進來,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程教授”,他向他們微微點頭,交待著一些事情,她在一旁,心想,她的”程老師”又變成”程教授”了!回家的路上,她很驚訝腦海裏居然有種近乎“狂野”的想法---“如果,如果他們可以那樣一路迷路下去……大不了地球繞一圈又回來!”車子走過大湖上的橋,看著橋那端盡頭的大山和湖上的白色點點帆船,那句“看你這麽開心,我就放心了!”一直在她腦海裏徊旋著。

倚著電話亭旁的柱子講久了,靜之想換換姿勢,聽筒不小心滑了一下,等她準備再開口時,廣播傳來她的飛機要準備登機了,和程康匆匆說著一些珍重的話並應允下次來一定去他家拜訪,臨掛掉電話前,程康說起他家那扇麵對著香港海灣的落地窗,說“希望你下次來能看到窗外的日落和夜景!”靜之謝了再謝,不得不把聽筒掛上。

飛機起飛了,坐在靠著窗口的靜之,看著燈火輝煌的城市在黑暗中漸漸消失,胸口一陣緊,回國兩星期以來的疲憊,一下子都堆到眼簾來。待一覺醒來,耳邊響著嗡嗡的引擎聲,她看著窗外黝黑的天空,想著他和程康之間,不就正如這次的過境嗎?從十幾年前的相識到今天,彼此的信任,惦記和關懷,他們是那麽真真切切地觸動彼此心田的一角!

夠了,她想!嗡嗡聲中,再一次把疲憊的自己丟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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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之雲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qun0' 的評論 :

可惜靜之後來再也沒機會見到程康。 幾年後的一個秋天, 靜之從朋友處輾轉知道程康去世的消息。她是那麽的驚訝! 那年成康 才61歲, 走得太早了。 人生無常,有時錯過了, 就永遠沒機會了。 歎!
qun0 回複 悄悄話 寫得不錯,好像是真事呢。不知是相見好,還是不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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