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認真看母親織毛衣是生完老大坐月子的時候,有個下午我午睡醒來,走出房門,看到母親坐在客廳靠落地窗的地上,倚著沙發認真地一針一針織著,午後的陽光斜照著她微佝僂的背,在背部形成一道弧形的光影。我忍不住問她怎麽不坐在沙發上,母親抬起頭,也沒回答我的話,倒是責備我怎麽起床了,揮揮手,小聲說“去睡去睡,要不,躺著也好!月子沒做好,一輩子要腰酸背疼的!”我說“躺累了!”又問了她一次,“怎麽不坐在沙發上?”她才說,“地上涼快!”說完還是堅持要我躺下,我隻好順著她的意思,斜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難得安靜的午後,孩子熟睡著,幫忙的歐巴桑也抽空睡午覺,廚房的爐子上小火燉著雞湯,空氣泛著濃濃的中藥味道,隻有牆上掛鍾的秒針,按著節奏滴答響著。
我問她要不要也睡一會兒,爐子上的湯藥,我可以看著。母親停了一下才抬起頭,感慨地說“現在眼睛越來越不行了,得趕緊織才好,我還想再幫你織一件外套呢!”我笑笑說“不急,我還有很多件毛衣呢!”其實,我不忍告訴她,那些年我都不太穿毛衣了,一方麵大了不怕冷;再方麵,覺得媽媽織的毛衣樣式不時髦,穿著顯老氣。媽媽低下頭專心地繼續織著,手上的兩隻棒針有節奏地一上一下交互動著。過一會兒,把織好的部份整平,仔細端詳一番,再扯扯毛線球上的線,繼續織。“給寶寶織了這件背心後,幫你織一件寬大一點的外套,可以穿到很老!“我聽了假裝生氣地說“誒!寶寶都還沒滿月呢,我哪裏會一直那麽胖!”她也“噗哧”笑起來,又忙著解釋“中年時難免會發胖,那時候媽媽可能骨頭可以拿去敲鼓了,沒人可以幫你……”“媽---!”我忙著止住下麵的話,就像從前一樣!
從小,每隔一陣子,媽媽總會把我叫到她跟前,拿著布尺左量右量的,胸圍,背長,手臂長……然後很得意地一邊寫在她的製圖本上,一邊說“又長大了,像吹氣球似的!“我就知道她又要幫我織毛衣了。據說哥哥們小時候,有很多年媽媽是靠織毛衣賺外快貼補家用的。那時候織毛衣的工錢很高,一件毛衣的工錢差不多是小學教員半個月的薪水,媽媽的手巧又仔細,很多人都喜歡找她幫忙織毛衣。而後家裏環境漸漸轉好,爸爸不想她繼續幫人打毛衣,於是幫她推辭了幾回上門請她打毛衣的老主顧,她幹脆就把精力轉來給我置”行頭”上。甚麽披肩,毛衣,帽子,手套,毛褲,背心……隻要能用毛線織的,我幾乎都有。圖樣也千變萬化,一會兒花呀草的,一會兒蝴蝶貓咪雞呀鴨呀小貓小狗的,好像把童話裏的圖片搬到我的毛衣上。念小學時,學校裏有個老師也很喜歡織毛衣,每回看我穿著新的毛衣,總會走過來摸摸看看,琢磨著織法或圖樣,讓我覺得非常得意。
那時常常和她去鬧區裏一家專賣毛線和手工藝品材料的商店“十字軒”買毛線。媽媽喜歡買純羊毛的線,當時最好的牌子是英國進口的,價錢比國產的貴很多,但是媽媽說好的毛線可以拆了再織,不怕斷線,況且好的毛線輕而更保暖。我曾有件紫紅色毛衣就是從很小時後穿的整套毛衣毛褲,一拆再拆織成的,穿了很多年卻一點兒也不顯得舊。十字軒的老板娘胖胖的,戴副眼鏡,和媽媽年紀差不多,每次見麵她們都用日語交談,雖然我聽不懂,但多半也猜得到不外是介紹新來的毛線或者當季流行的樣式織法什麽的。架子上關於織毛衣的參考書也大多是日文的,封麵經常有著巧笑倩兮的日本淑女或白皮膚小眼睛穿戴整齊的日本小孩。媽媽是從來不用買的,因為她隻要翻一翻書,看幾眼就知道怎麽織了,而且很多時後她還更喜歡自己創造花樣。
最開心的莫過於晚上當她忙完家事後,我可以和她盤腿坐在地板上,讓她把買回來卷得像麻花一樣的毛線掛在我張開的雙手上,然後慢慢纏成一顆顆大毛線球。卷著卷著,難免有打結的地方,她總是很有耐心地慢慢抽絲剝繭,直到把結理順了為止,有時候我不耐煩,問她為什麽不剪掉就好;她笑笑回答說,“剪掉當然容易,但是有時候得損失很多毛線,何況,再接上就得打個結,沒有人喜歡穿一件有很多結的毛衣,理順了多好?!“這是我童年記憶裏很珍貴的一景。當我大學畢業開始工作,在工作上難免碰到人與人之間的難題而氣餒,有時候真想扭頭一走了之;等冷靜下來,腦海裏隱隱約約會浮出小時候熟悉的那一幕,她邊纏著毛線球邊笑著說:“剪斷了再接上就得打個結……理順了多好!”在我心中,她不僅是個慈母,更是生活得好導師。
五歲那年媽媽病重,好幾次在死亡邊緣又被救回,有一次醫生甚至要家人準別後事了。稍稍恢複時,她請朋友到十字軒買來幾大卷紅色的毛線,病榻上又一針一針開始幫我織一件外套。爸爸要她多休息,她總是幽幽地說“這身體不知道能熬到甚麽時候?趁現在趕緊幫丫頭多織幾件!”那件毛衣外套左邊胸前有朵粉紅色的花,花瓣上鑲著透明的小珠子,縫好後還特別告訴我那是“露珠”。結果那件毛衣我隻穿了一次就丟了。
那是個黃昏,我和三哥吵著去公園玩,媽媽替我穿上新織好的毛衣讓爸爸帶我們出去。我和三哥跑跑跳跳一會兒就熱了,於是把毛衣脫下放在涼亭的椅子上,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吃晚飯時爸爸隨口問起,我才想起外套落在公園裏。爸爸急急忙忙地又跑回公園已經找不到了,氣急敗壞地進門後不免對我發脾氣,飯桌上我眼裏噙著淚卻連哭也不敢哭,因為我知道那是媽媽撐著身體織給我的。媽媽雖然也很氣惱,終究還是不忍看著孩子哭喪著臉僵在那裏,就對爸爸說“好了好了,才多大的孩子,等我病好了再幫她織一件吧!”事實上,“病好了”是我們當時連想都不敢想的願望。
所幸上天憐憫,雖然後來長年病痛纏身,一路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她不但又幫我織了無數件的毛衣,還繼續幫孫子孫女們織。以前很多認得我的朋友總好奇為什麽我和媽媽的關係那麽親,我從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後來我想大概因為擔心會隨時失去,總把她緊緊抓著,而她對我,何嚐不是呢?!
那件寬大的粉紅色毛衣還套在洗衣店的透明大塑膠袋裏,當年媽媽織好後還送到洗衣店燙平了才拿給我,隨著我飄洋過海又東搬西移的。這麽多年過了,我還沒“大”到適合穿上那件毛衣。如果她還在,我一定開玩笑和她說“媽!謝謝你讓我到現在還有個“長大”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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