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相遇,有時真是說不清楚的。早了,他是別人的;晚了,我是別人的。然而,就在當下相遇了,認真珍惜過彼此後,又各奔前程,也許就是輕輕擦身而過的一段緣分,淡淡的,卻也曾激起過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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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們都在人生“暫停“的情況下。維剛退伍,而我在父親過世後回鄉陪母親,經過一段日子後決定出國念書,於是兩人在補托福的補習班裏又重逢。重逢那天,我一早錯過了半小時一班的公車,進教室時已經遲到了,狼狽地拿著剛從櫃台領來的書本,一坐下便趕忙回頭,問一問坐在後麵的同學老師講到哪裏了,兩雙眼神相對時,兩人都嚇了一跳,“怎麽是你!”兩人同聲說出,說不出的驚訝。
維是高我兩屆建築係學長,由於建築係需念五年,我們還是同校了三年。在學校時,維和高我一屆的學姐玲是一對有名的情侶,稱得上“郎才女貌“,在學校的那些年裏,不知羨煞多少人。維畢業那年照例有個畢業製作的重頭戲,由於傳統上我們係裏的女生和建築係的男生關係很好,所以畢業製作到期前最後“挑登夜戰”那段日子裏,我們係裏的學妹們便義務去幫忙“打雜”,比方說去割紙片,拈模型甚或去幫學長們煮開水泡茶,衝雀巢咖啡,買宵夜等等,一起幫他們度過“兔眼”的歲月。(大五建築係學生經常得熬夜趕製作,眼睛總是紅的),由於玲的關係,我也是“打雜“當中的一個。
他們畢業後,我們再也沒有聯係,一直到補習班碰麵的那一天。下課後,我們聊起畢業後的種種,自然地也提到了玲,他淡淡地說玲後來去了德州念書,很久沒有消息了。在當時“兵變”是常聽說的,隻是沒想到他們同學了四年,最後還是沒能抵擋得住兩年兵役的分隔。我聽了自是無限唏噓,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好,維聳聳肩說,其實早在畢業前夕,他們之間就漸行漸遠了,隻是等著畢業來自然結束一切。我聽了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時的我對人生仍有著太多太多的夢想和憧憬,尤其對感情,覺得應該是一種近乎宗教的執著,怎麽會如此易變呢?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除了上課,經常約著一起去聽音樂會,看話劇或逛書店。中秋節快到時,維問我想不想去乘小火車,我一聽就很感興趣,好久沒乘火車了,再加上還是“小火車“就更歡喜了。中秋節那天補習班不上課,一早我們先搭中貫線到了彰化,彰化是中貫線山線海線的轉運站,轉車到二水,再從二水轉火車到集集,在集集改搭去車埕的小火車。集集是台灣中部山區的一個小小城鎮,就是在月台上還看得到公雞的那種。那天月台上隻有我們倆個還有個背著小孩的年輕母親。火車進站,我很興奮地跟著維上車。車廂的座位是普通的軟座,車窗是可以上下拉動的那種,車頂中間有著一排電風扇,秋天裏歪歪地閑掛著。車裏除了我們,空蕩蕩的,沒什麽人。雖說和他已經很熟稔了,但兩人四目相對,仍然覺得分外尷尬。還好火車啟動後,風迅速吹進車裏,我們得大點聲說話,聽不清楚時,兩人還得把臉靠近點兒說。風把我們兩人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的,看著他的頭發都豎起來往後倒,讓平常還滿帥氣的他看起來像傻瓜似的,我看了一直笑,維不懂,還歪著頭問,我更是忍不住笑得把手捂住嘴。
車埕是集集線的終點站,鐵軌在此處畫上休止符。火車緩緩滑進安靜的車埕,小火車下來了寥寥幾位乘客,穿著製服的火車列車員,老遠就等不及,對著車站裏的工作人員哇啦哇啦話起家常來。學建築的維,看到日據時代建築的木造火車站特別激動,帶著我欣賞,從屋頂,門窗,售票的小窗口,走廊的柱子,車站裏的木條長椅子,一切原本平凡無奇的,可是聽了他的說明後都鮮活起來。我想起了從前念論語,孔子說的“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維就屬於第三種,心中很慶幸遇到這麽一個能為我開啟另一扇窗子的人,窗外是一片全新的世界。
沿著小路往山裏走,我們看到的盡是老弱婦孺,偶而看到的一兩隻悠悠閑閑黑黃相間的精瘦土狗以及雞呀鴨的,大大咧咧邁著裹著泥巴的雙腳,我們倆身穿牛仔褲,腳登Addida網球鞋,好像誤闖桃花源的武陵人。車埕原是山裏的木材集散地,早年繁華曾經,沒落後,小城整個沉寂了下來,看著工廠裏廢棄了的鐵軌,破碎了的玻璃門窗,叫人看了有種淒涼。走著走著,山裏突然烏雲密布,一下子便嘀嘀嗒嗒下起大雨,維拉著我往一處廢棄的辦公室跑。辦公室在二樓,而到二樓的木製樓梯是在屋外的,我們咚咚咚咚地跑著上樓,又穿過兩道門才到了裏麵。剛進門時,維沒忘了跟我解釋為什麽會是兩道門,為的就是能有效地把山裏的大雨擋在門外。第一次讓我覺得屋宇和人是如此貼近的,相關的;在那之前,我是想都沒想過的。站在屋裏,看著屋外的雨沿著屋簷,像珠簾般垂下,霎那間,仿如隔世。大雨裏,我們都靜了下來。我發現有股淡淡的愁從心底浮上,說不清楚是什麽,隻覺得悶悶的,揮之不去;維也有著難得的嚴肅。
還好,山裏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停後,我們又繼續在附近走走看看。走過一處原來運送木頭用的廢棄鐵軌,維又恢複了原來的風趣,要和我比賽在鐵軌上走,看誰先掉下來。我心想,那還難得了我,從小學舞的我平衡感特別好,決不會輸他的,於是兩人小心翼翼地站到鐵軌上,像飛機般伸開雙手。我專注地看著腳下的步伐開走,沒想到,沒走幾步,維大手將我一推,我就掉下來了,我一臉氣急敗壞,他卻大笑著說“我沒說不準推人呀!“,沒等他說完,我兩個拳頭像打鼓般捶過去,捶了幾下才發現,原來,我是喜歡他的。
回去的路上我累了,任他拉著我上車,下車,轉車,人群中穿過複雜的月台,上樓下樓,感覺好像回到小時候跟著爸爸媽媽出門時,一雙小手總被他們輪流緊緊地握著,可以什麽都不想,什麽也不怕。回到熟悉的城市時,兩人都有點不習慣車馬喧騰的市區,好像電影一下跳接了下麵的場景。照往例,他總是先陪我搭上公車,他再搭車回去。那晚我上車後,照例也找了靠窗口的位子,然後找尋人群中的他。第一次,在車子啟動後,我的眼神沒有辦法從他身上離開;回家的路上,中秋的月一路跟著。
春天時,我申請的學校慢慢來了消息,由於維的GRE考得遲了些,他決定晚一季申請,好申請常春藤幾家以建築係聞名的學校。隨著出國日子的接近,我感覺維心境上的起伏。有一天,忘記為了什麽事,我們說著說著就拌起嘴來,我一氣先搭車回家,那天,他也沒有等我上車就走了。接下來,一切好像急轉直下,維的爸爸還打電話來問,我不忍傷老人家的心,勉強打電話給他,他憋著不肯多說什麽。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我忙著打包行李,跟同學親戚道別,但心裏麵還是掛記著他,很多晚上都是哭著睡著,他始終沒再出現。走前那晚,他還是打電話來告別,我握著話筒,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兩人說著一些不痛不癢的事,陌生了很多,掛電話前他像個大學長般說“好好讀書,聽到沒?!“,我“嗯!”了一聲,眼淚終於嘩啦嘩啦流下。那時未來對我們來說,誰也沒有十足地把握。
到了美國後,我忙著適應新的生活,新的課業,偶而抬頭望著窗外的藍天時會想起他,但是不敢多想什麽。後來我慢慢明白,和玲的分手帶給他的創傷很大,以至於對誰他都不願輕易承諾什麽,何況當時我們麵對的又是不可知的未來和時空的乖隔。冬天裏一個下雪天的夜晚,我從圖書館回來收到他用打字機打的一封信,收到信時又驚又喜,顧不得凍僵了的手,急忙將信打開。還記得他說過最恨打字了,因為他手大,起初練習時經常同時會按了兩個鍵。讀著他的信,知道他申請到一家很有名的常春藤學校建築係,春季即將上學,心裏著實為他高興。信末P.S.提到出國前,他還想再去一次車埕,“隻是這次去時,沒人和我比賽走鐵軌了!”他用藍色的鋼筆寫著。依稀中,我又看到那在山前停止了的鐵軌和那晚陪著我一路回家的中秋的月,又亮又圓……信,緩緩滑落。
後記
有一晚沒事,在古狗裏打了維的名字,知道了他的近況。他後來回台灣在大學裏教書,主持了幾個以人文設計著名的城市設計專案,包括我們一起長大的那個城市,於是寫下文章。有此“多聞益友“,於有榮焉。除此之外,當年我們去時,車埕尚未開發成文化觀光景點,走在其中,尚能感覺小城的一呼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