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陶,樂盡天真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正文

花開憶故人

(2018-10-02 19:35:52) 下一個

春天腳步近了時,crocus最先知道,總是在人最不經意的時候,從一堆去年秋天遺留下的爛葉子中悄悄探出頭來。於是,“驚喜“成了看到她時的心情。

那年冬季我懷著茉莉,天氣如往常地下著綿綿細雨,天天天灰。沒見天亮透,轉眼又是黑夜,日子在滴滴嗒嗒聲中冗長地過著。一天下午,鄰居雪柔來敲門,說起她教會裏有個老傳教士住在附近的養老院,想找人學中文,問我可不可以去教她。我想,於其在家裏悶著,不如去吧!於是每星期四下午,我便來到那個叫“綠寶石”的養老院。

養老院在鄰近一座山頭,環境幽雅,門口有著穿製服的警衛和善地登記我要探訪的人,給一張臨時停車證。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羅莎琳·林克小姐(Rosalind Rinker)。羅莎琳那時已經九十四歲了,除了因為比較胖而行動不便外,耳聰目明,個性開朗直爽。銀白的頭發及總掛著笑容的臉,讓人想起鄰家慈祥的老婆婆。一進門,我便發現她坐的大沙發椅背上,掛著一片黑底紅花的中國織錦。因為是教中文,我問她有什麽特別需求的方向。事實上,我心裏想不出有什麽理由會讓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家打起學中文的念頭。她倒是早準備好了,從桌子上遞給我一本紅色的課本,從封麵就看得出書本有些年日了,書本上寫著“中國國語入門“,打開第一頁,映在眼前的是很工整的鋼筆字,寫著“林耀中,1926-1948”。我很驚訝地問:你的中文名字是“林耀中”?我眉毛一定都揚起來了,她得意地笑笑說:那是我大半世紀以前學中文的課本。我想起她椅背上的那塊織錦,從那片織錦說起,才知道一輩子未婚的她,年輕時在中國的河南傳教,那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於其說“教”,其實我是幫她複習,把那些久不講的中文,從記憶中喚回來。事實上,十多年前,在羅莎琳搬到此養老院和妹妹一起養老以前,她一直在加州的中國教會服事。隻是搬到這絕大部份是白人的養老院,再也看不到往常熟悉的黃色麵孔,聽不到以前熟悉的語言。於是篤信基督教的她,便把找人教她中文的這件事放在禱告中。三年後,我成了神回應她禱告的人。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成為別人期待中的對象;而且從小我就常常跟著母親去探望族裏年長的老人,向來很習慣也喜歡和老人在一起。

我們從書裏的詞句慢慢複習起,她最喜歡的部份是英翻中。英文裏時間副詞經常擺在最後,她常說完一句後,很懊惱地要求再說一次,直到句子平順為止。起初有時她想不起某個詞怎麽說,我忍不住想提醒她,卻被她的手勢擋住,她會用心想了又想,那種認真的態度很讓我佩服。說著說著,有時會和我說起以前在大陸河南傳教的事情。她得意地說,年輕時有著一頭深褐色的頭發,加上她的顴骨很高,當地的人隻當她是南方皮膚比較白的的廣東人,沒有人把她當外國人看。下回我去時,她找出一本雜誌,上麵有一頁是她穿旗袍的黑白照,那模樣真的就像她說的,隻是個臉部輪廓比較深的廣東人而已。讀了雜誌上對她的介紹,我才知道原來她是一位很有名的基督教書籍作者,有幾本書都有上百萬冊的銷售量,有位秘書一直在處理她出版的書,她的生活費也都靠著那些書的版稅來支付。興到神來,還教我一首當年她教小孩的主日學歌:

“來來來來來,我們做禮拜感謝天父,給我父母,父母給我,吃飯住屋,來來來來來,我們做禮拜“

那個曲調很中國,歌詞也很單純易懂,跟著她唱著,我也很開心。唱完,她囑咐回去一定要教給孩子唱。

起初她還能自己坐著電動輪椅在樓裏自由來去,住的是單人房,房間裏有些許家具擺設,其中麵對她床的是一幅有著小紫花的油畫。有次我好奇問起那畫,她說那小紫花是Crocus,是她的家鄉--南達克達州的州花。“她是春天裏首先開的花,總是從一堆爛葉子當中冒出芽來,當你看到她時,就知道春天不遠了;看到她,就像看到希望一般!“我不知道她離開家鄉有多久了,但從她眼裏閃閃的亮光,我知道,她想家!然而,更想的是天上的家吧!她常說:“我可不要活到一百歲,太累了。“我想起每星期她都得到遊泳池作水上運動,換衣下水,都得兩個人幫忙,大費周章的,尤其在冷天裏,的確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情。但平常日子裏,她倒是也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有幾個教會的朋友輪流每周去和她一起查經;此外她也有個助理之類的朋友,每兩天來幫她處理信件,或者從外頭幫她買來特別的用品或食物。中國餐是當然的上選,連零食她都喜歡中國城專門買來的一大包fortune cookies,就讓我不得不吃驚了。

漸漸的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每次走前,她總是按著我的肚子禱告,我想這肚子裏的茉莉真是幸運,還沒出生就有著這麽溫暖持續的祝福。等到來年春天,我像提著一籃子水果一般,把小茉莉提去給她看時,她就像初次看到自己小孫女的老奶奶,急著從床上爬起來,要我把茉莉抱給她看。那時蘿莎琳需要經常輸氧氣,已經轉到兩人一房的房間去。茉莉小時因為皮膚過敏,向來脾氣不好,哭聲大得像拉緊報似的,我原很擔心會吵到鄰床的老太太。結果她倒是很合作,在蘿莎琳的懷裏,安靜地躺著,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眼前一張慈祥的臉孔。也許,蘿莎琳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吧!都說嬰兒在母親肚子裏小耳朵就能聽到的不是嗎?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飛快過去,慢慢孩子大了,開始學遊泳了。學遊泳的地方離“綠寶石”安養院很近,每當開車經過時,我會不自覺望望門口的守衛亭,孩子們也都記得曾有個Rinker婆婆住在那裏。年年Crocus花開時,想到安息在天國裏的蘿莎琳,心中沒有悲哀,倒是替她高興不再需要那惱人的氧氣罩。總想起她說的“看到crocus就像看到希望!”。是啊!春天是個充滿希望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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